“我想说的是,”朱瑞璋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白莲教许诺给他们的,是虚无缥缈的来世,可他们付出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今生。
那些乡民本可以守着薄田度日,那些僧人本可以青灯古佛为伴,却因为一句弥勒降世,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这就是你所谓的抱团取暖?”
柳如烟猛地转头,眼底翻涌着怒意与不甘:“若不是官府赋税苛重,地主巧取豪夺,他们怎会走投无路?
若不是百姓流离失所,又怎会有人相信邪教的鬼话?
朱瑞璋,你坐拥亲王之尊,锦衣玉食,又怎会懂底层百姓的疾苦!”
“我不懂?”朱瑞璋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
“我六岁丧父丧母,跟着兄长在寒风里乞食,吃草根、啃树皮,见过易子而食的惨状,也受过元兵的鞭打。
我比谁都懂,百姓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来世福报,他们要的只是今生一口饱饭,一件暖衣,一个安稳的家。”
他的目光沉了下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所以朝廷推行水利,让民夫有工钱可拿;
陛下整顿吏治,严惩贪官污吏;减免赋税,让百姓能休养生息。
这些,都是你口中‘苛政’的大明正在做的事。
而你们白莲教,做了什么?敛财囤粮,私造军械,煽动百姓叛乱,让本就安稳的西南再起战火!”
柳如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却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还有,你从哪里见到官府赋税苛重,百姓走投无路流离失所了?
如今新政之下,虽还谈不上百姓富足,但哪里还有你说的这个情况?”
朱瑞璋看着这个女人,没好气的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你怕是没有真的走入过民间亲自看看吧?
你们白莲教用这些鬼话来哄骗百姓,结果你自己反而信了?”
柳如烟被朱瑞璋这番话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半晌,终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怔怔地看着此刻褪去了威严的朱瑞璋,眼底竟藏着与她记忆深处相似的荒芜与悲凉。
“那些苦难不是荣耀,却是我这辈子最清醒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醒我,坐上高位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让更多人不用再经历我当年的日子。”
朱瑞璋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柳如烟面前的空杯斟满:“尝尝吧,这是茶算不上顶级,但入口清甜,能压一压心头的戾气。”
柳如烟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汤,水汽氤氲着向上蒸腾,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抬手端起了茶杯。
朱瑞璋看着她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你叫柳如烟,这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吧?”
这话一出,柳如烟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她抬眸看向朱瑞璋,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像是被人看穿了最深的秘密。
“在醉仙楼当花魁,总要有个雅致的艺名。”朱瑞璋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我看得出来,你不是甘愿在风尘中打滚的女子。你的才情,还有你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倔强,都不是柳如烟这个名字能掩盖的。”
他看着她,目光诚恳:“我想知道你的真名。不是白莲教的圣女,不是醉仙楼的头牌,只是你自己,你本来叫什么?”
柳如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密密麻麻地疼。
真名这个词,已经太久没有人提起过了。
自从家破人亡,被白莲教带走的那一刻起,那个名字就被她深埋在了心底,连同过往的一切,一起封存。
“我……”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为什么。”朱瑞璋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一个人不该连自己的真名都不敢承认。
你可以继续叫柳如烟,也可以永远不告诉任何人你的过去,但我希望你知道,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其他的身份。”
柳如烟沉默了很久,久到朱瑞璋面前的茶都凉了。她缓缓抬起头,眼中的警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然。
“我叫蒲晓兰。”
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千钧重的分量,从她口中缓缓吐出。
“噗!!”朱瑞璋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蒲晓兰?尼玛,跟前女友一样的名字?她看了看柳如烟的脸庞,十个前女友也抵不上一个柳如烟啊。而且,不会和泉州蒲家有啥联系吧?
察觉到柳如烟的异样的目光,朱瑞璋尴尬的笑了笑:“没事儿,你继续!很好听的名字。”
闻言柳如烟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这个名字,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
那是她作为蒲家大小姐的印记,是她无忧无虑的童年,是她早已逝去的爹娘,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家。
“我家本是当地的大族。”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始缓缓讲述自己的过往,
“先祖曾在元朝为官,到了我父亲这一辈,虽已不再仕途,却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乡绅。
家中有良田千亩,还有几间铺面,日子过得十分富足。”
她的目光飘向远方,像看到了多年前的景象:“我虽是女儿身,但自幼便跟着先生读书写字,父亲还请了武师教我武艺。
他说,女子也该有自保之力,不该只困于后院。我还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三岁,调皮捣蛋,却最是黏我。”
说到这里,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就被浓重的悲伤取代。
“后来各路军阀混战,残部四处逃窜,沿途烧杀抢掠。”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沙哑,带着无尽的恨意,
“那些残兵闯进了我家,抢走了所有的财物,杀死了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弟弟。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火光冲天,哭喊声响彻整个村庄,我被母亲藏在柴房的地窖里,透过缝隙,看到了他们惨死的模样。
我在地窖里躲了三天,靠着母亲提前藏好的干粮活了下来。”
柳如烟的身体微微颤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出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成了一片废墟,尸横遍野,我找不到爹娘和弟弟的尸体,只能在一片焦土中,挖出了他们生前常用的几件物品,草草掩埋。
我漫无目的地在山中流浪,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溪水,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划破,满是伤痕。
那时候年幼的我,一心只想报仇,却连报仇的对象都找不到。就在我快要饿死在山路边的时候,白莲教的人救了我。”
柳如烟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救我的人说只有白莲教能拯救天下苍生,能为我报仇雪恨。”
那时候的她,孤苦无依,走投无路,白莲教的出现,就像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给她吃的,给她穿的,教她更厉害的武艺,还让她继续读书写字。
在她看来,白莲教就是她的再生父母,是她唯一的依靠。
“后来他们告诉我们,朱元璋是暴君,登基之后就会猜忌屠戮功臣,压榨百姓,大明的江山坐不长久。”
柳如烟苦笑一声,“他们还说,弥勒菩萨即将降世,会建立一个人人平等、丰衣足食的极乐世界,而我,因为天资聪颖,被选中成为圣女,要带领信徒们迎接新的时代。
我一直觉得,我做的是对的,我是在为我的父母报仇,是在拯救那些和我一样受苦的百姓。
可现在你告诉我,大明正在推行新政,正在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你觉得我该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