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萧景琰登基第三年,春和景明。
钦天监择定吉日,颁下诏书,令适龄官员家女子皆入宫参选,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消息传至礼部侍郎程府时,程知意正在后院的暖阁里临帖。
窗外海棠开得正好,粉白花瓣沾着晨露,风一吹便簌簌落下,落在窗棂上,添了几分雅致。
她握着狼毫的手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影,像个无法抹去的预兆。
“小姐,”贴身侍女银铃快步走进来,语气带着难掩的焦灼,“宫里的旨意下来了,老爷和夫人在正厅等着呢,让您过去一趟。”
程知意放下笔,指尖抚过宣纸上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眼底掠过一丝怅然。
她自小性子淡泊,不喜纷争,最大的心愿便是嫁个寻常读书人,守着一方小院,读书品茶,安稳度日。
可生在官宦之家,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更何况是这关乎家族荣辱的大选。
“我知道了。”她轻声应道,起身理了理素色的襦裙,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温婉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算不上惊艳,却自有一种沉静的韵味,像江南烟雨中的青竹,淡雅而坚韧。
正厅里,程侍郎夫妇面色凝重。
见女儿进来,程夫人拉着她的手,眼圈泛红:“知意,为父为母也知道你不愿,可皇命难违。咱们程家虽是书香门第,却在朝堂上根基尚浅,此次大选,你若能入选,往后在宫里站稳脚跟,不仅是你的造化,也是整个程家的依靠。”
程知意垂眸,掩去眼底的无奈:“女儿明白,定不辜负爹娘的期望。”
她知道,反抗无用。
自诏书下达那日起,所有适龄官员之女便没了选择的余地。
要么入宫参选,要么便是抗旨不遵,累及家族。
她不能那么自私。
三日后,晨光刚漫过巷口的青石板,程知意已将简单的行囊束好。
她立在门首回望了一眼自家小院,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临别时无声的叮咛。
马车停在巷外,黑漆车厢上描着暗金色的云纹,车轮碾过地面时发出沉稳的声音。
与她一同登车的,还有另外两位参选的女子。
车帘被侍女掀开的刹那,程知意便觉眼前一亮——靠窗坐着的少女一身桃红色蹙金绣袄裙,领口袖边皆镶着圈雪白的狐裘,衬得那肌肤莹白如上好的羊脂玉。
她发髻高挽,一支累丝嵌珍珠的步摇斜插着,随着车身微动,珍珠碰撞着发出叮咚脆响,像是把春光都缀在了发间。
“这位姐姐看着面生,想必就是程家的小姐吧?”少女率先开口,声音娇软,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
她是吏部尚书的嫡女柳嫣然,一双杏眼水润润的,望着人时仿佛含着两汪春水,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绝色”。
程知意微微颔首,还未及回应,便听她又道:“程姐姐,你说咱们入宫后,会不会直接被封为贵妃呀?我听我爹说,陛下最是喜欢美貌的女子呢。”她说着,指尖轻轻拨弄着步摇上的珍珠,唇角扬着天真的笑意,仿佛“贵妃”二字不过是巷口糖画般易得。
程知意垂眸浅浅一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并未接话。
柳嫣然的美是灼目的,像盛夏枝头最艳的那朵桃花,可这深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美貌。
若只有皮囊而无半分心智,这般娇艳,反倒可能成了招风的幡旗,引火烧身。
“嗤——”一声轻笑自对面传来,打破了车厢里的短暂沉默。
程知意抬眼望去,只见对面坐着的女子一身青色裙装,虽也是女儿家的装扮,却比寻常闺秀多了几分利落。
这便是御史大夫的女儿,江若雪。
“柳小姐怕是把宫墙当成了自家后院,”江若雪挑眉,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宫里可不是只看脸的地方。陛下是励精图治的明君,选的是贤良淑德的女子,不是供人赏玩的花瓶。”
柳嫣然被她说得脸颊瞬间涨红,却仍梗着脖子道:“我爹娘说我长得好看,所有人见了我都会喜欢我!你……你不过是自己相貌平平,嫉妒我罢了!”
“你这刁蛮性子!”江若雪最是容不得这般骄纵言论,当即就要拍案而起,车厢的木板被她按得“咯吱”一声响。
“两位稍安。”程知意适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温润的力量,像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瞬间压下了剑拔弩张的气息。
她看向江若雪,目光平和:“江姐姐性情刚直,是心直口快;柳妹妹自小娇养,也是无心之言。”
又转向柳嫣然,语气温柔却带着几分提点:“咱们此去深宫,前路漫漫,吉凶未卜,日后少不得要相互照拂。此刻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岂非得不偿失?”
江若雪闻言,胸口的气闷消了大半,她看了程知意一眼,见她神色坦然,并无半分偏袒,便敛了敛神色,道:“程妹妹说得是,是我失了分寸。”
柳嫣然虽仍有些不服气,却也知道此刻争执无益,只是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伸手抚了抚发间的步摇,不再言语。
车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伴着偶尔从窗外传来的宫道上侍卫甲胄摩擦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程知意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两扇朱红宫墙高耸入云,墙顶覆盖着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沉沉的金色。
阳光被宫墙遮去了大半,只在墙根处投下狭长的阴影,将外面的喧嚣与内里的幽深隔绝开来。
程知意收回目光,心中轻叹——这道宫门之后,是万丈荣光,还是无底深渊?
这里的宫阙楼阁是天下女子向往的地方,却是她的牢笼。
程知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样,那是母亲连夜为她绣上的,盼着她能得蒙圣恩,光耀门楣。
可程知意心里半点波澜也无,只觉得这锦绣前程,不如家乡小院里的一杯清茶、一卷闲书来得自在。
入宫参选本非她所愿,她绝不能让自己困在那朱墙金瓦的牢笼里。
往后在宫里,她要收敛所有锋芒,只求不引人注目,不多言、不多看,凡事退避三舍,绝不卷入任何是非纷争。
她要做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像墙角的青苔,像阶前的细草,安安静静地待着,不与百花争艳,也不盼着被人赏识。
等到殿选那日,无论皇帝问什么,她都只答得中规中矩,既不显露才学,也不故作姿态,甚至要刻意表现得平淡无奇,让皇帝看一眼便忘了。
她满心盼着,能凭着这份“平庸”落选,褪去选秀秀女的身份,早日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