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变得温顺起来,裹挟着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和隐约的青草香味,吹拂过杨家屯的每一个角落。
河面的冰层咔嚓断裂,汇入欢腾的溪流;
田地里的冻土变得松软,透出深褐色的光泽;
光秃秃的树枝上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芽苞。
冬天那漫长而慵懒的节奏被打破了,整个村子像一架重新上紧了发条的钟,骤然忙碌起来。
严彧变得更忙了,天不亮就出门,带着社员们清理水渠、往地里运送积肥,往往要到天色擦黑才带着一身更浓重的泥土气息回来。
他那张硬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精神。
朝慈自然也闲不住了。
他那“牛棚专员”的轻松活儿到了春耕时节便自动卸任,被编入了生产队的劳动序列。
不过,严彧对他的“差别对待”依旧明显。
翻地、犁田那样的重活绝不会派到他头上,多是让他跟着妇女队一起点种、撒肥,或者在后头平整田垄。
这些活儿相对轻松,但也需要一直弯腰低头。
一天下来,朝慈只觉得腰酸背痛,那张好不容易养出点血色的脸,又透出了几分苍白,看得严母心疼不已,每天晚上都想方设法给他弄点好吃的补补。
但朝慈自己,却在这种忙碌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他不是那个游离在村庄之外的、需要被收容的“天仙儿”,而是成了集体劳动中的一份子。
虽然动作依旧比不上那些常年劳作的村民麻利,但他态度认真,学得也快,加上模样好、性子静,很得一起干活的大娘大婶们的喜欢。
“朝慈啊,这点种子要这么撒,匀实!”
“娃儿,累了就直起腰歇会儿,不差这一时半刻!”
“瞧你这小脸白的,快喝口水!”
休息的时候,大家坐在田埂上,也不再只是好奇地打量他,而是会主动跟他唠嗑。
“朝慈,听说你昨儿个又给那帮皮猴子讲孙悟空啦?俺家那小子上瘾了,吃饭都念叨!”
“朝慈娃儿,你这口音听着就不是一般人,家里以前是念书的吧?”
“朝慈啊,你看咱这春种下去了,秋天肯定是个好收成!”
朝慈会认真地回应,他会夸大娘家的孩子聪明,会模糊地承认家里以前可能和书本打交道,也会学着他们的样子,看着翻新的土地,眼里带上一点对收成的期盼。
他甚至能叫出越来越多人的名字,张大爷,李大婶,王奶奶……
他的改变是细微却实在的。
裤腿上会沾上泥点,手上磨出了薄薄的茧子,脸色不再是不健康的苍白,而是透出了些许被阳光亲吻后的暖意。
他依旧好看得突出,但那好看里,渐渐融入了这片土地的质朴气息。
这天下午歇晌,朝慈坐在一棵开始抽芽的老槐树下,揉着有些发酸的腰。
隔壁田块的张大娘端着水碗凑过来,坐在他旁边,笑眯眯地打量他:“朝慈啊,俺看你现在是越来越有咱村里人的样儿了!”
朝慈接过张大娘递来的水碗,道了声谢,浅浅喝了一口。
“就是这身子骨还得再练练!”张大娘嗓门洪亮,“不过不打紧,年轻,吃几顿饱饭,干几年活,就壮实了!等秋天收了粮食,让你严大娘多给你做点好的,保准把你养得结结实实!”
正说着,严彧扛着铁锨从田埂那头走过来,额上带着汗,目光扫过树下歇息的人群,在朝慈身上停顿了一瞬。
张大娘看见他,立刻笑着喊道:“严队长!俺正夸你们家朝慈呢!现在可是咱队里的‘名人’了!干活踏实,还会讲故事,连俺家那老头子都爱听他唠嗑!”
严彧脚步没停,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走到朝慈旁边,拿起放在地上的另一个水碗,仰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
喝完水,他瞥了一眼朝慈依旧有些发白的脸色,没说什么,只是将水碗放回原处时,力道似乎放轻了些。
“下晌接着干那片坡地。”他对众人说了一句,算是通知,然后便转身继续去忙了。
张大娘看着严彧的背影,又看看朝慈,眼里满是了然的笑意,压低声音对朝慈说:“瞧见没?严彧这小子,心里头看重着你哩!就是嘴笨,不会说!”
朝慈看着严彧在田间迈着稳健步伐的高大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
春风拂过,带来新翻泥土的芬芳和远处劳作的号子声。
冬天真的过去了。朝慈想。
……
夜色深沉,劳作了一天的村庄早已陷入沉睡,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零落的犬吠。
严家西厢房里,土炕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朝慈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陷入沉睡。
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炕席上投下一小片清辉。
他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屋顶模糊的椽梁轮廓,感受着身体里传来的、陌生又熟悉的酸胀感。
脑海里,系统1314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往日慢吞吞或雀跃的语调,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惊叹的震颤。
【宿主……宿主……】
【能量波动稳定,生理指标显示适应性良好,与本土居民社交连接深度达到78.3%……】
【您的变化……好大。大到……我快认不出来了。】
朝慈闻言,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在脑海里懒洋洋地回应:
“哦?认不出来了?那要不要重新做个身份绑定,核对一下指纹……哦不对,灵魂印记?”
系统1314似乎被噎了一下,数据流紊乱了0.1秒。
【宿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看您,现在都能跟张大娘讨论哪种野菜包饺子香,能跟着李大爷学看云识天气,手上磨出了茧子,脸上也晒黑了一点……您还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吗?您连碰凉水都嫌弃。】
“记得。”朝慈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调侃,“怎么不记得?那时候觉得这地方粗糙得可怕,恨不得整天缩在壳里。现在嘛……”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大概是,入乡随俗?”
【可是宿主,这不符合您一贯的行为模式分析。按照核心设定,您倾向于以最低能耗模式完成任务。而现在,您似乎在主动增加能耗。】
朝慈轻轻呼出一口气,白汽在清冷的月光中氤氲开。
“十四,”他叫了系统名字,语气认真了些,“懒,也是要看时间、地点和对象的。”
他伸出手,借着微光看了看自己指尖那层薄薄的、不再柔软的茧。
“在危机四伏、需要时刻警惕的地方,保存每一分体力是生存的本能。在勾心斗角、人心叵测的环境里,减少不必要的消耗是明智的选择。”
“但这里不一样。”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严大娘会把最稠的糊糊留给我,张大娘会教我认野菜,铁蛋会把舍不得吃的炒花生分我一半,红英姐会帮我捡耐烧的柴火……就连严彧,”
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妙停顿,“他嘴上不说,却把最轻省的活儿留给我,晚上还会记得给炕洞添柴。”
“他们给我的,是活命之恩,是容身之所,是……毫无算计的善意。”
“在这样的善意里,如果还只想着一味地‘节能’,只想着用最取巧的方式去‘攻略’,”朝慈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不仅是对他们的辜负,也是对我自己的轻贱。”
“干活累是累了点,腰酸背痛也是真的。”
他轻轻笑了一下,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坦然,“但心里是踏实的。”
“所以,不是我不懒了。”他最后总结道,“只是我觉得,在这个地方,为了这些人,稍微‘勤快’那么一点点,值得。”
系统1314久久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那慢吞吞的熟悉语调才重新响起:
【……理解了,宿主。】
【新的行为模式已记录存档。‘因地制宜节能准则’更新补丁安装中……】
朝慈将脸往温暖的被窝里更深地埋了埋。
“睡了,十四。明天还要点豆子呢。”
【好的,宿主。晚安。能量收集持续进行中……祝您好梦。】
ps:只要是和系统说话都是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