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慈坐在那个松软的干草垛上,看着几头黄牛慢条斯理地咀嚼,长长的睫毛垂着,几乎又要被这安逸的氛围哄得睡过去。
他旁边不远处,是那个同样被分配来喂牛的半大孩子,约莫七八岁年纪,皮肤黑黝黝的,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鼓鼓囊囊的旧棉袄,像个小土豆成精。
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从朝慈进来开始,就时不时地偷偷瞄他,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
朝慈能感觉到那视线,但他懒得回应,只是缩在草垛里,尽量降低存在感。
那“小土豆”观察了他好半天,见这个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哥哥只是安静地坐着,既不说话,也不乱动,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
他蹭啊蹭,一点点挪到离朝慈更近的草垛边,假装整理干草,然后飞快地抬眼看了朝慈一下,又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看一眼。
如此反复几次,朝慈就是想忽略也难了。他抬起眼,正好对上那孩子偷瞄过来的目光。
孩子像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低下头,黑黝黝的脸颊似乎都透出点红晕。
朝慈觉得有点好笑,便主动开口,声音清浅:“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没想到朝慈会跟他说话,愣了一下,才抬起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声音带着点孩子特有的清脆:“俺……俺叫铁蛋!陈铁蛋!”
“铁蛋。”朝慈重复了一遍,名字很朴实,像这土地里长出来的石头疙瘩,“你好,铁蛋。”
见朝慈态度温和,铁蛋的胆子更大了些。他往朝慈这边又凑近了一点,好奇地问:“你……你就是严彧哥家捡回来的那个……那个天仙儿吗?”
天仙儿?朝慈被这个称呼噎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唇:“我叫朝慈。”
“朝……慈……”铁蛋费力地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有些拗口的名字,然后用力点点头,“俺记住了!朝慈哥,你长得真白!真好看!比画报上的还好看!”孩子的赞美直白而热烈。
朝慈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转移了话题:“你经常在这里喂牛吗?”
“嗯!”铁蛋用力点头,像是找到了自己能掌控的话题,话匣子打开了,“俺爹腿脚不好,队里照顾,就让俺顶替他来喂牛,能挣两分工哩!”
他挺起小胸脯,颇有些自豪,“朝慈哥,俺跟你说,这活儿可有讲究了!你看那头额头有撮白毛的,它最霸道,抢食厉害!你得看着点,不然别的牛吃不着!那边那头最小的,胆子小,你得把草料放它嘴边它才敢吃……”
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像只快乐的小麻雀,把每头牛的脾气秉性都介绍了一遍,还示范怎么用小手把草料均匀地铺在食槽里,怎么用一个小耙子给牛刮毛。
朝慈安静地听着,看着他熟练的动作。
这孩子虽然年纪小,但干起活来有模有样,显然已经是个“老把式”了。
“朝慈哥,你看,就这样,很简单吧?”铁蛋演示完,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朝慈,仿佛在等待夸奖。
朝慈看着他鼻尖上沾着的一根草屑,点了点头:“嗯,你很厉害。”
铁蛋立刻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傻乎乎又怪可爱的。
他从自己鼓鼓囊囊的棉袄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小手绢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颗炒得黑乎乎的花生。
他献宝似的递到朝慈面前:“朝慈哥,你吃!俺娘炒的,可香了!”
那花生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点焦黑。朝慈看着铁蛋那满是期待和一点点紧张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拈起一颗最小的。
“谢谢。”他轻声道谢。
铁蛋立刻笑得更开心了,自己也拿起一颗,麻利地剥开,把花生仁丢进嘴里,嚼得嘎嘣脆。
朝慈学着他的样子,剥开花生。
花生壳有点焦苦,但里面的仁确实很香。
他小口地吃着,感觉一种陌生的、属于孩童的质朴热情,顺着这微焦的香味,一点点暖进心里。
“朝慈哥,”铁蛋一边嚼着花生,一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严彧哥对你可真好!”
朝慈抬眼看他。
“俺从来没见严彧哥对谁这么……这么照顾过!”铁蛋挥舞着小手,“他平时可凶了,训起人来跟打雷似的!但是对你,他说话声音都小了!还让你干最轻省的活儿!大家都说哩!”
孩子的话天真直率。
“是吗。”他垂下眼睫,轻声应道。
“嗯!”铁蛋用力点头,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凑得更近,用小气音说,“朝慈哥,你可要小心点!村里有好几个姐姐,昨天看到你,眼睛都直了!俺娘说,她们肯定想给你说媒!”
朝慈:“……”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麻烦”。
一整个上午,朝慈就在铁蛋叽叽喳喳的“科普”和时不时的花生投喂中度过了。
他从铁蛋那里知道了村里谁家媳妇最厉害,谁家狗最爱咬人,哪里的野果子最甜……虽然大多没什么用,但听着这孩子充满活力的声音,看着他那双纯粹明亮的眼睛,时间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熬。
当收工的哨声远远传来时,铁蛋利落地跳下草垛,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朝慈哥,下工啦!俺得回家给俺爹做饭了!明天俺还在这儿!”
朝慈也站起身,对他点了点头:“明天见,铁蛋。”
铁蛋欢快地应了一声,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出了牛棚。
朝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慢慢走出牛棚。
午间的阳光比早上热烈了些,照在他新剪的短发上,暖洋洋的。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铁蛋硬塞给他的两颗花生。
这时,严彧高大的身影从不远处的田埂上走来,他额上带着汗,裤腿上的泥点更多了,但步伐依旧沉稳。
他走到朝慈面前,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似乎想确认他一上午是否安好。
“回去了。”他言简意赅地说道,转身走在前面。
朝慈跟在他身后,看着男人宽阔坚实的后背,又想起铁蛋那句“严彧哥对你可真好”。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