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青鸾院中静默流淌的溪水,潺潺而过。
朝慈依旧每日在檐角或树上当他的“懒散”影子,严彧也依旧在假山后恪尽职守。
表面上,一切与往日并无不同。
但朝慈那双看似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沉淀下来的观察却越来越多。
他注意到,谢兰殊看的书,远不止风花雪月。
那些堆积在书房角落、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多是舆地志、水利工事、边塞军务,甚至还有一些被列为禁忌的前朝札记。
他抚琴时,指尖流泻出的,除了清越空灵,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带出几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虽转瞬即逝,却逃不过朝慈的耳朵。
他还注意到,莫管事每次神色凝重地前来,又默然离去后,谢兰殊书房内的灯,总会亮到后半夜。
那映在窗纸上清瘦执笔的身影,并非在吟风弄月,更像是在勾勒着什么。
有一次,朝慈轮值夜岗,隐在书房外的黑暗里。
夜风送来里面低低的交谈声,是谢兰殊和莫管事。
“……北地春旱,河道淤塞更甚往年,若不及早疏导,恐生流民之患。”是谢兰殊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微喘,却字字清晰。
“少主,此事自有朝廷户部工部操心,您何苦……”莫管事的声音透着心疼与无奈。
“纸上谈兵,终是隔靴搔痒。若能亲往……”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朝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
亲往?就凭这风一吹就倒的身子骨?这少主的想法,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切实际,却又莫名地,让人动容。
看来少主,并非只是一个困于病榻、需要人怜悯呵护的瓷娃娃,他那具残破的躯壳里,似乎囚禁着一只渴望翱翔九天的鹰。
这日午后,谢兰殊没有看书,也没有抚琴,只是独自坐在临水的石栏边,望着池中游弋的几尾锦鲤出神。
春末的阳光已经有了些许热度,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朝慈从树上无声落下,如同一片羽毛,停在他身后不远处。
谢兰殊似乎察觉到了,并未回头,只是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飘忽:“十一,你看这池中鱼,方寸之地,便是它们的一生。它们可知天地之广,江海之阔?”
朝慈看着他的背影,那单薄的肩胛骨在月白常服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回答这个带着哲学意味的问题,而是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了一个既能护卫,又方便交谈的距离。
“鱼不知,但人知。”朝澄的声音平静,打破了两人之间惯有的沉默与界限。
谢兰殊缓缓转过身,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更显得那双温润的眸子如同浸在水中的琉璃。
“那你可知,天地之广,江海之阔,于有些人而言,或许终其一生,也只能是遥不可及的幻梦?”谢兰殊的语气很轻,带着点自嘲,却又奇异地没有多少怨怼,更像是一种冷静的陈述。
朝慈迎着他的目光,那张漂亮得近乎妖异的脸上,第一次在谢兰殊面前,褪去了那层慵懒的伪装,露出底下清冽如雪的内里。
他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问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逾越的问题:
“少主,您想要什么呢?”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连远处假山后的严彧,气息都乱了一分,握着刀柄的手微微收紧。
谢兰殊显然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他怔怔地看着朝慈,看着对方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平静。
他沉默了许久久,久到一阵风过,吹落几片海棠花瓣,沾在了他墨色的发间。
然后,他忽然笑了。
不是平日里那种温和疏离的浅笑,而是一种带着苦涩,却又无比明亮的、近乎锐利的笑容。
“我想要的?”他轻声重复,目光越过朝慈,望向高墙之外那片被局限的天空,“我想要这北地河道畅通,春耕有望,百姓不必流离失所;我想要南境边关安稳,烽火不起,将士不必马革裹尸;我想要这天下……少一些无可奈何,多一些海晏河清。”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因为身体原因而显得有些气弱,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朝慈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没有怨天尤人,只有一种深埋于骨血中的、近乎执拗的责任与向往。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拖累,却从未因此自卑或放弃,反而将这病弱的躯壳,当成了思考与谋划的屏障。
朝慈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彻底推翻了之前对这位少主“好得过分”、“与世无争”的简单判断。
这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弱者,这是一个心怀沟壑、却在等待着时机的……潜龙。
“很宏大的愿望。”朝慈评价道,“也很难。”
“是啊,很难。”谢兰殊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朝慈脸上,笑容变得有些无奈,“所以,才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和……很多很多的‘影子’。”
朝慈明白了。
少主他在蛰伏,在积蓄力量,而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保护他安全的“盾”,更是能助他实现抱负的“刃”。
而自己和严彧,显然已经被他纳入了观察名单。
朝慈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偶尔活动活动筋骨,参与点有意思的事情,似乎也不错。
毕竟,一个病弱之人都有如此心志,他这条咸鱼,偶尔翻个身,好像也不算太亏。
“属下明白了。”朝慈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锋芒只是错觉,“属下会尽职做好‘影子’。”
至于这“影子”将来是只会隐匿的影,还是能化为利刃的影,那就……拭目以待了。
他没有再多言,躬身一礼,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了海棠树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下来过。
谢兰殊看着空无一人的原地,又抬头望了望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树,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更深的笑意。
“十一,你真的很不一般呢……”谢兰殊声音低得如同叹息。
风过庭院,吹动他宽大的衣袖,也吹散了那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