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比雁门关的要斯文许多。
一片一片,不紧不慢,像是大家闺秀在空中漫步,带着几分矜持和优雅。
司礼监,内书房。
暖炉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龙涎香的味道,幽深而宁静,仿佛能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一个身穿暗红色蟒袍的老太监,正坐在铺着白狐裘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只小巧的紫砂壶,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他没有胡须,面皮白净,看上去不过五十出头,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沟壑,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锐利得能刺穿人心。
他便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
整个书房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窗外的雪花,无声地落在窗棂上。
“笃、笃、笃。”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
“进来。”
魏忠贤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淡无波,仿佛早已料到。
一个小太监推门而入,躬着身子,几乎是滑行到了魏忠贤面前三步远处,噗通一声跪下,连头都不敢抬。
“干爹,进忠……进忠回来了。”
魏忠贤品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眼帘,目光落在门外。
只见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噗通一声,用比小太监更响亮的动静跪在了地上,整个人伏在冰冷的金砖上,瑟瑟发抖。
正是魏进忠。
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钦差的威仪。
发髻散乱,官服上满是泥泞和褶皱,一张脸惨白如纸,嘴唇发青,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丧家之犬的颓败气息。
“干爹……儿子……儿子给您丢人了!”
魏进忠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魏忠贤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干儿子,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这声音不大,却让魏进忠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知道,这是干爹真正动怒前的征兆。
“说吧。”魏忠贤的声音依旧平静,“咱家让你去宣旨,顺便敲打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林枫。怎么,把自己敲打成这副模样回来了?”
魏进忠一个激灵,连忙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辩解起来。
“干爹!不是儿子无能!是那林枫……那林枫他不是人!他是个疯子!是个魔鬼啊!”
“他……他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他公然抗旨,还……还杀了儿子带去的锦衣卫校尉!”
“儿子据理力争,说这是谋逆大罪,可他……他竟然抽出刀来,要当场杀了儿子!他说什么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还说雁门关姓林,不姓乾!”
魏进忠添油加醋,将林枫描绘成了一个嚣张跋扈、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而自己则是在强权面前,拼死维护朝廷颜面的忠臣。
他偷偷抬眼,想看看魏忠贤的反应。
可魏忠贤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哦?他真这么说?”魏忠贤淡淡地问道。
“千真万确!干爹,若非儿子机警,假意与他周旋,恐怕……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您老人家了!”魏进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魏忠贤不置可否,只是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魏进忠跪在地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煎熬。他不知道干爹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这种未知的恐惧,比直接打骂他还要难受。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档头快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了一份密封的密报和一只小巧的木盒。
“督主,东厂八百里加急,自雁门关而来。”
魏忠贤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伸出两根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夹过那份密报,拆开火漆,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起初,他的表情还算平静。
可越往下看,他那张白净的脸,便开始一点点地阴沉下去。
握着密报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当他看到“林枫设局,当数万军民之面,将魏进忠气晕”这一句时,他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落在了魏进忠的身上。
魏进忠被这目光一看,顿时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机警?”
魏忠贤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假意周旋?”
魏进忠的牙齿开始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咱家倒是不知道,被人当众羞辱,活活气得晕死过去,也算是一种‘机警’?”
轰!
魏进忠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整个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他知道,全完了。
干爹什么都知道了。
“废物!”
魏忠贤的声音陡然拔高,虽然不大,却充满了无尽的威严与怒火,“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边关武将,就把你吓成了这副德行!咱家的脸,都被你这个蠢货给丢尽了!”
他将手中的密报,狠狠地摔在了魏进忠的脸上。
“你自己看看!看看人家是怎么评价你的!丧家之犬!哈哈,真是贴切!”
魏进忠颤抖着手捡起密报,只看了一眼,便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干爹饶命!干爹饶命啊!儿子……儿子是一时糊涂!儿子再也不敢了!”
魏忠贤却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只木盒。
他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薄薄的蓝色册子,和一张折叠的纸条。
魏忠贤拿起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两行字,笔锋锐利,力透纸背。
“送九千岁一份薄礼,不成敬意。”
“另,令郎身体孱弱,易动肝火,北地苦寒,不宜远行。望珍重。”
落款,林枫。
赤裸裸的挑衅!
这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羞辱!
魏忠贤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拿起那本蓝色册子,随手翻开。
只看了几页,他的瞳孔便猛地一缩。
这……这是魏进忠此次南下的所有“孝敬”账目!
哪位官员送了多少银子,哪位富商求他办了什么事,甚至连他许诺出去的几个官位,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东西,要是落到那些东林党的清流手里,就是一把足以掀起惊天巨浪的刀!
林枫,他不仅打了自己的脸,还把刀柄,递到了自己的手上,逼着自己去处理门户!
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心思!
“咔嚓!”
一声脆响。
魏忠贤手中那只价值千金的紫砂小壶,竟被他生生捏成了碎片!
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顺着他的指缝流下,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整个书房的温度,仿佛在这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太监和锦衣卫,全都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下一个被捏碎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林枫……”
魏忠贤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滔天的怨毒与杀意,让整个房间都为之战栗。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那双阴鸷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死死地盯住了遥远的雁门关。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却隐藏着比火山爆发还要恐怖的能量。
“林枫,咱家记住你了!”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瘫在地上,已经吓得快要尿出来的魏进忠,眼神里充满了厌恶。
“来人。”
“奴才在!”
“把他给咱家拖出去,在雪地里跪着!什么时候天亮,什么时候让他滚回自己的狗窝去!”
“是!”
立刻有两名健壮的太监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已经毫无反应的魏进忠拖了出去。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魏忠贤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了眼睛,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和锦衣卫档头,依旧一动不敢动。
许久,魏忠贤才睁开眼,对着那名锦衣卫档头,冷冷地说道。
“传信给江南织造局的曹公公,让他不用再盯着那些酸儒了。”
档头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督主的意思是?”
魏忠贤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告诉他,苏振清的那个外孙,在雁门关,过得很好。好到,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