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山海关巨大的轮廓浸染得愈发深沉。
关前那座新垒的镇虏观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近万颗头颅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关外,浓郁不散的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即使在夜里也清晰可闻。
一道如同狸猫般敏捷的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到关墙附近的一片乱石杂草中。
他叫阿古兰,是正白旗巴牙喇营中最为出色的斥候之一,甚至一度被赐予大清巴图鲁的称号。
这可不得了,巴图鲁在满语中是勇士的意思,能被授予这个荣耀的可都是大清一等一的勇士,凤毛麟角的存在。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一度成为了睿亲王多尔衮的亲兵,侍卫其左右。
后来,因为他精通汉话,熟悉明人习俗,便被安排在大明作为细作内应。
他这次奉命潜入,不仅要确认山海关大败的真实情况,更要探查那位明国皇帝的虚实。
白日里,他混在往来的民夫中,远远看到了那座京观。那一刻,他几乎窒息!
那不是传闻,是真的!无数熟悉的辫子,曾经一起喝酒、一起吹牛的同伴,甚至可能还有他族中子弟的头颅,就被那样像砖石一样垒在一起,成了明人炫耀武功和施加羞辱的纪念碑!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当场失态,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开。
此刻,夜深人静,他再次靠近,想要看得更真切些。那巍峨的、由同胞首级堆砌的塔,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他仿佛能听到无数冤魂在风中呜咽。
“额娘……阿玛……”阿古兰喉咙哽咽,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划过他的脸颊。
他用力捂住嘴,不让一丝呜咽泄出,但肩膀却因悲痛与愤怒而剧烈颤抖。这是自太祖起兵以来,大清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啊!
就在他沉浸在无边的悲愤中时,关墙上的一点动静吸引了他的目光。
山海关高大的城楼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孤峭的身影。
那人未着甲胄,只穿着一袭明黄色的常服龙袍,在夜风中衣袂飘飘。
他屏退了左右侍卫,独自一人凭栏而立,仰望着浩瀚的星空。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是明国皇帝!朱由检!
纵使他从未见过崇祯,但那袭龙袍实在显眼,想认错都难啊!
阿古兰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他死死盯着那道身影,眼中瞬间爆发出刻骨的仇恨与杀意!就是他!就是这个南蛮皇帝,用妖法击溃了无敌的八旗勇士!
就是他,下令将勇士们的头颅垒成这耻辱的京观!是他让无数满洲家庭破碎,让两白旗蒙羞!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现在阿古兰的脑海——刺杀!
此刻,他孤身一人站在城头,周围侍卫似乎都被挥退到了远处。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能在此地将这魔鬼般的明皇刺杀,不仅能洗刷耻辱,更能为大军创造前所未有的战机!就算自己身死,也是值得的!
杀意如野草般疯长,瞬间压过了恐惧与悲伤。
阿古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仔细观察着城头的地形,计算着距离和路线。
关墙高达数丈,光滑陡峭,但他受过专门的攀爬训练,身上带有飞爪百链索。只要动作够快,够轻,未必没有机会摸上去。
他在阴影中缓缓移动,寻找着最适合攀爬的阴暗角落。目光紧紧锁定着城头那道负手望天的明黄身影,仿佛猎豹盯上了猎物。
然而,就在阿古兰将飞爪扣在腰间,准备冒险一搏的瞬间——
城楼上,正仰观星河的朱由检,似乎无意间,目光淡淡地扫过了他藏身的那片黑暗。
阿古兰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那眼神……就像是早已洞悉一切的了然。他感觉自己仿佛一只被苍鹰盯上的野兔,无所遁形。
是错觉吗?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只见朱由检并未有任何的动作,他只是依旧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态,嘴角却似乎勾起了一抹冷淡的弧度。
阿古兰的心沉了下去。他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他想起军中关于此人单骑破军、箭矢难伤的传闻,想起白日里远远感受到的那座京观散发的冲天煞气。
难道!这南蛮的皇帝真的是有上天庇佑!
这个人,根本不是他能刺杀的!
强烈的恐惧感取代了之前的杀意。他缓缓地向后缩去,重新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再不敢回头多看那城头一眼。
城楼上,朱由检依旧独立。夜风吹拂着他的龙袍,猎猎作响。他望着星空某处,仿佛在与人对话,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看来,还有不怕死的虫子。”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