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豫中平原上却弥漫着一股与收获季节格格不入的肃杀与燥热。
曾经还算繁华的官道两旁,田地荒芜,村舍凋敝,随处可见焚烧过的痕迹和来不及掩埋的零星尸骸。
一名满身是血的明军军官在泥泞中挣扎,在他的周围,穿着大明鸳鸯战袄的明军士卒的尸体躺了一地。
就在他还在挣扎爬起之时,一只皮靴一脚踩在了他的手上!
剧痛瞬间让他咬紧牙关,紧忍着没有叫喊出来。
“哟,倒是条汉子!这都没喊出来。”
那军官顺着踩着他手的靴子向上望去,那脚的主人是一身戎装的匪军模样,正是张献忠部下的贼配军。
自打左良玉的部下被张献忠所率领的大西军杀得大败后,大西军便一路北上,直抵豫中,这支豫中的卫所军正是其中一支防守的部队,只是可惜终究是寡不敌众,全军覆没。
“我还以为你们明军有多能打,也不过就这样了!还不是被我大西军打得落花流水!”
皮靴的主人,一个满脸横肉、额角有道狰狞刀疤的流寇头目,戏谑地碾了碾脚下的手。
靴底与皮肉摩擦发出咯吱声,那明军军官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嘶嘶的吸气声,瞪圆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哼,骨头是挺硬。”刀疤头目撇了撇嘴,似乎觉得有些无趣,抬起脚,却又猛地一脚踹在军官的肋部!
“呃啊——!”剧痛终于让军官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蜷缩起来。
“这才对嘛!”刀疤头目哈哈大笑,蹲下身,用沾着血污和泥泞的刀鞘拍了拍军官惨白冒汗的脸:“明军都是你们这种货色?看着人模狗样,打起来稀松软蛋!老子还没热完身,你们就躺了一地!”
周围几个流寇喽啰也跟着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嘲讽:
“头儿,跟这死硬货废什么话,一刀砍了算了!”
“就是,看他这甲胄,说不定还是个百户千户呢,脑袋能换几两赏钱!”
“说不定身上还有值钱玩意儿!”
军官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扫过周围同袍的尸首,眼中闪过悲愤。
“要杀……便杀!”军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朝廷……朝廷大军……定会为我等报仇!尔等流寇……嚣张不了几日!”
“报仇?”刀疤头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掏了掏耳朵:“朝廷大军?在哪儿呢?辽东吃雪?还是在北京城里吓得尿裤子?”
他站起身,环视周围意气风发的部下,提高嗓门:“弟兄们都听见了没?这朝廷的狗官儿,还指望他那皇帝老儿来报仇呢!”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告诉他,咱们大西王如今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左良玉十万大军都让咱们打成了缩头乌龟!下一步,就是开封,就是黄河,就是北京城!”
刀疤头目趾高气扬:“等咱们大西王坐了龙庭,你们这些死硬的前朝余孽,连坟头都没人给你们烧纸!”
他收起戏谑,对旁边喽啰示意:“扒了他的衣甲,搜搜有什么值钱的。然后吊到前面那棵歪脖子树上去,让后面那些还想抵抗的城池都看看,跟咱们大西军作对是什么下场!”
“得令!”几个喽啰兴奋地应声,如狼似虎般扑上来,开始粗暴地剥除军官的甲胄、搜刮细软。
军官奋力挣扎怒骂,却引来更重的拳脚。很快,他就被剥得只剩单衣,浑身淤青,像破麻袋一样被拖向官道旁一株被战火燎焦了一半的老槐树。
粗糙的绳索套上脖颈时,军官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最后的画面,是那面张扬的大西王旗帜在不远处贼寇主力队伍中猎猎飘扬,以及更北方,那片他再也无法回去守卫的土地。
“陛下……中原……”他嘴唇翕动,最终无声。
绳索拉紧,槐树枝干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具穿着明军里衣的躯体,在秋风中微微晃荡,成为了这条通往开封官道上一个触目惊心的路标。
而在远处,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杂乱无章的各色营帐,以及如同蝗虫过境般穿梭其中,衣衫驳杂却大多面带骄悍之色的兵卒。
旌旗林立,最多、最醒目的,是一面面绣着斗大的“大西王”字样的旗帜,在干燥的秋风里猎猎作响。
中军大帐设在一处被征用的地主庄园内。庄园原本的精美雕花门窗大多已被拆毁当柴烧,厅堂里充斥着汗臭,酒精味和烤肉的焦糊味。
正中央,一张抢来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人。
此人身材魁梧,面皮微黑,一部虬髯戟张,眼如铜铃,顾盼间精光四射,自带一股草莽豪雄的剽悍之气,正是自称“大西王”的张献忠。
他并未着甲,只穿着一身从地主家搜出来的锦袍,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一手抓着油汪汪的烤羊腿大嚼。
帐下,是他的四位义子,而在周围或站或坐,挤满了老营悍将以及新近归附的各路草头王。人人面前都有酒肉,吆五喝六,喧闹非凡。
“父王!”
尚且年轻却已显沉稳的李定国起身,抹了把嘴边的酒渍,声音洪亮。
“探马来报,左良玉那军阀被我大西军打得溃不成军,缩在襄阳城里当起了王八,打死不敢露头了!”
“豫南各州县,望风而降者十有七八,偶有几个不长眼的,也被咱们弟兄顺手碾平了!照这个势头,再过不到半月,咱们就能逼近京师!”
“好!痛快!”张献忠将啃光的羊腿骨随手扔到地上,砸得哐当一声。
“左良玉?呸!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老子早就说过,这大明的官军,除了关宁铁骑还有点看头,剩下的都是他娘的酒囊饭袋!现在连关宁兵都让那朱家皇帝拉到辽东去啃冰碴子了,这中原,就是咱老张的天下!”
帐内顿时一片附和与狂笑。
“大西王威武!”
“大西军天命所归!”
“打进北京城,夺了鸟位!大王也坐坐那金銮殿!”
底下的一众将领纷纷附和,一阵肆议。
张献忠听得越发得意,抓起酒碗灌了一大口,环视众人:“弟兄们说得对!那朱由检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倾尽国力去打什么建奴,老家都不要了!这不正是老天爷给咱们的机会?”
“大西王大人,北京城啊……听说里面金子堆成山,银子淌成河,娘们儿一个个水灵得跟仙女似的!”一个前来归顺的草头王匪首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幻想起那京师的女子。
“呵,一天到晚就想着女人,瞧瞧你们那出息样。”张献忠忍不住鄙夷道。
“我倒是看这京师的富贵人家有些多了,什么大明的开国公候,皇亲贵胄基本都在那里,这群高高在上的家伙,也是欠屠了!”
“咱们就在这儿休整两天,然后北上!围了开封,过了黄河,一路打到北京城下!让那崇祯小儿看看,他爷爷我是怎么端了他老窝的!”
“打到北京去!活捉崇祯!”
帐内的气氛沸腾到了顶点,仿佛北京城已是囊中之物。
孙可望稍显谨慎,提醒道:“父王,咱们势头虽猛,但粮草转运日远,新附之众虽多,却良莠不齐。听说朝廷已急令各地兵马勤王,咱们是否稳扎稳打些,先巩固豫南,再图北上?”
张献忠大手一挥,满脸不屑:“可望,你就是太小心!勤王?拿什么勤王?湖广的兵已经让咱们打残了,山东,直隶那些卫所兵,一个个都是欠饷少粮的,比左良玉的杂牌还不如!”
“等他们凑齐人马,老子早就坐在北京城里喝酒了!”他站起身,气势汹汹。
“传令下去!明日拔营,前锋向河北进发!告诉弟兄们,钱财女人,谁抢到就是谁的!到了北京,更有泼天的富贵等着!”
“大西王威武!”帐内众将轰然应诺,眼中尽是贪婪与疯狂。
命令传下,整个大西军营更是陷入了亢奋之中。
士卒们磨刀霍霍,议论着京师富庶的传说,仿佛锦绣前程,金银美人唾手可得。
张献忠本人更是志得意满,连日来不断接见北面来的“投诚”士绅和探子。
听着他们夸大其词的恭维和对明廷虚弱的描述,越发坚信自己气运正隆,取代明朝就在眼前。
他甚至已经开始让手下文人草拟“大西开国诏书”,讨论定都北京后该如何封赏功臣,就连要定什么年号他都在脑海里想了无数遍!
在他的构想里,朱由检要么还在辽东冰天雪地里跟有主场优势的建奴打生打死,要么正焦头烂额地拼凑一支羸弱的军队试图阻拦他,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挡他大西军的兵锋。
到时候把山海关等重镇一接收,那朱由检就给我和建奴在关外一块玩雪去吧!
“朱皇帝?哼!”张献忠对着北方,啐了一口浓痰。“等老子坐了你家龙椅,把你祖宗牌位都扔茅坑里!这天下,该换姓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