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弦怀里的小人儿终于不再抽抽搭搭，只剩下绵长而湿润的呼吸，带着劫后余生的依恋，一下下拂过她的颈窝。
她轻轻拍抚着儿子单薄的脊背，像安抚一只受惊归巢的雏鸟，声音放得极柔。
像怕惊扰了空气中残留的脆弱：“现在，能告诉妈妈，为什么老师要打手吗？是因为小晨不认真吗？”
苏晨在她怀里动了动，小脑袋埋得更深了些，闷闷的声音带着点残留的委屈和困惑传出来：“不是的……妈妈……是因为……那个地方，老弹错……中间……跟不上……”
他努力地组织着语言，试图描述那让他备受打击的挫败感，“……跟不上节奏……王老师……很生气……”
[跟不上节奏？]
苏清弦的心微微沉了一下。苏晨的音乐天赋，是学校老师都认可过的。
小家伙耳朵灵，节奏感强，即便是复杂的儿歌，听几遍就能哼得八九不离十。
一首针对他年龄段的练习曲，怎么会“跟不上节奏”到让老师动用戒尺的地步？
疑虑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那小晨把今天练的那首谱子，拿给妈妈看看好不好？”
苏清弦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鼓励。她松开怀抱，指尖轻轻拭去儿子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苏晨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点点头，乖乖地从书包里翻出那本有些厚的琴谱，翻到折角的那一页，怯生生地递过去。
苏清弦接过谱子，目光落在那些密集跳跃的音符上。
只扫了几行，她原本还带着温存余韵的眼神，瞬间凝固，随即卷起冰冷的怒涛！
[这哪里是什么入门练习曲？！这分明是《车尔尼299》练习曲集里难度靠后的一首！
这根本就不是该接触的难度！
这简直是在拔苗助长！
难怪晨晨跟不上！
这谱子对现在的他而言，无异于让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去跑马拉松！]
他能磕磕绊绊弹下来，甚至试图跟上节奏，这哪里是笨拙？这分明是……惊人的乐感和毅力在强撑！
她低头看向怀里依旧惴惴不安的儿子，心底涌起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骄傲。
那些被戒尺抽打出的红肿伤痕，此刻在她眼中，竟像是这孩子倔强天赋的无声勋章。
“小晨……”苏清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谱子放在一边，双手捧起儿子还带着泪痕的小脸。
目光灼灼，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你听妈妈说。不是小晨不够好，不是小晨跟不上，更不是小晨笨！”
苏晨迷茫地睁大了眼睛。
“是这首曲子，它太难了！太难太难了！”苏清弦加重了语气。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它根本就不是给小晨这么大的小朋友弹的！是那个王老师，他弄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转为由衷的赞叹，甚至带着点激动，“小晨能把这首曲子弹到现在这个样子，妈妈觉得……简直太厉害了！真的！妈妈的小晨，是个小天才！”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夸赞，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苏晨心头的阴霾和自卑。
他先是愣住了，随即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小苹果。
巨大的惊喜和羞涩让他不知所措，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一点点向上弯起。
最终绽放出一个带着泪痕、却无比甜美纯粹的笑容，像雨后初霁的彩虹。
“好了，”苏清弦被儿子的笑容感染，心头的沉重也散去了些，她揉了揉苏晨软软的头发，“饿坏了吧？去洗把脸，叫哥哥们出来吃饭。”
她扬声朝里屋唤道，“小翊，砚砚！出来吃饭了！”
门几乎是同时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苏翊和苏砚走了出来，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的平静，眼神在苏晨红红的眼睛和妈妈身上飞快地扫过，又迅速垂下。
显然，客厅里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隔着门板，听得一清二楚。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苏清弦强打精神，像往常一样给孩子们夹菜，询问些学校里的琐事。
苏晨则还沉浸在妈妈那番“小天才”的夸赞里，小口扒着饭，偶尔偷偷瞄一眼妈妈，小脸上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傻气和羞赧。
吃完饭，苏清弦刚放下碗筷，苏砚已经极其自然地站起身，声音没什么起伏：“我带他上药。”
眼神却不容置疑地落在苏晨身上。
“我也去。”苏翊立刻接口，动作利落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眼神示意苏砚先把弟弟带走。
苏晨被两个哥哥一左一右“护”着进了他们的房间。
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也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客厅里瞬间只剩下苏清弦一人。
方才在饭桌上强撑的平静面具瞬间碎裂，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怒意和一丝疲惫。
她没有丝毫犹豫，拿起手机，走到离孩子们房间最远的阳台，拨通了那个标注为“王老师（钢琴）”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背景音里似乎还有琴声。
“王老师，我是苏晨妈妈。”苏清弦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没有波澜，像冰封的湖面。
“哦，苏女士啊”王老师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平静，“小晨回去练琴了吗？今天课上那个段落……”
“王老师，”苏清弦直接打断了他，单刀直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硬，“我想请问您，今天给小晨布置的练习曲，是车尔尼299的第几首？”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苏清弦会问这个。“第23首，练习手指灵活性和节奏感”
“299，第23首。”苏清弦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冷意更甚，“王老师，您是专业人士。我想请教您，以苏晨目前的学习进度和年龄，这首练习曲的难度，是否合理？”
“这个……”王老师的声音明显滞涩了一下，随即带上了一丝被质疑的不悦和惯常的“精英”式说辞，“苏女士，您可能不太了解。钢琴学习，不进则退！现在竞争多激烈？多少孩子从小就开始魔鬼训练？”
“苏晨这孩子是有天赋的，但天赋需要激发！需要压力！不给他一点挑战，怎么脱颖而出？我是为了他好！”
“现在吃点苦，是为了将来能站在更高的舞台上！把他打造成人尽皆知的钢琴家，这才是对他负责！”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掌握了绝对真理的笃定。
“负责？”苏清弦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那份强装的平静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怒意和深沉的悲哀，
“用超出他能力极限的谱子折磨他，用戒尺抽打他手心，这就是您所谓的负责？您所谓的‘打造’？”
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个母亲最深沉的心愿和最坚定的守护：
“王老师，您听清楚了。我送苏晨去学琴，从来不是为了什么‘人尽皆知的钢琴家’！我只要他快乐！”
“我要他享受指尖触碰琴键的感觉，要他在音乐里找到属于他自己的小世界，要他开开心心地、健康地长大！
“如果学琴带给他的只有恐惧、痛苦和伤痕，那这琴，不学也罢！”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寂，只有隐约的电流滋滋声。
显然，王老师被苏清弦这番毫不留情、完全背离他“精英教育”理念的宣言震住了。
“至于您今天的‘教育方式’和对曲目难度极不负责任的安排，”苏清弦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冰冷的平静。
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我认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继续合作的基础了。后续事宜，我会通过其他方式处理。再见。”
没有给对方任何辩解或挽留的机会，苏清弦干脆利落地按下了挂断键。
忙音响起，像一道冰冷的休止符，斩断了这令人窒息的联系。
她握着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站在微凉的夜风里，胸口剧烈起伏。愤怒过后，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释然。
她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几颗疏星闪烁，仿佛在无声地肯定她的选择。
忽然想到什么。
苏清弦心头一紧，猛地回头。
看了眼房门，刚刚没控制好声音
[他们应该听到了……]
苏清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苏晨会怎么想？取消了苏晨的钢琴课，会不会怪我？]
她快步走回客厅，轻轻推开那扇门。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
苏晨并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躲起来或者哭鼻子。
他正乖乖地趴在属于他的那张小床上，小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只露出毛茸茸的后脑勺和一点泛红的耳尖。
苏砚正坐在床边，动作依旧显得有些生硬，却异常细致地用棉签蘸着药膏，轻轻涂抹在他红肿的手心。
苏翊则抱臂靠在门边，眼神锐利地守护着。
听到脚步声，苏晨的小身体动了动，慢慢地把脸从枕头里侧过来一点。
灯光下，苏清弦清晰地看到，小家伙的眼睛虽然还有点红，但里面没有了恐惧和委屈，反而亮晶晶的，像落进了揉碎的星辰。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走进来的妈妈，嘴角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弯起，最终露出了一个安静却无比温暖、无比依赖的笑容。
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小小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
苏清弦看着儿子那双亮晶晶的、盛满温暖笑意的眼睛，看着苏砚专注上药的侧影，看着苏翊守护在门口的身影，一路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下来。
一股暖流，无声而汹涌地漫过心房，驱散了所有残留的愤怒和寒意。
苏晨知道苏清弦的选择，是守护他的快乐，而不是所谓的“荣光”。
这份守护，比任何戒尺下的音符都更珍贵，更温暖。
它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落进了苏晨的心田，在名为“家”的土壤里，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