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故事的推进,货舱里的听众越来越多,原本空着的那些临时搭建的木板座位也渐渐被填满,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
郭说书人见状,越发来了精神,不仅说得绘声绘色,还时不时手舞足蹈地模仿书中人物——一会儿学唐明皇的愁眉苦脸,一会儿学杨贵妃的柔媚娇羞,一会儿又学将士们的怒目圆睁,引得台下掌声、笑声此起彼伏……
约莫一个时辰后,故事告一段落……
郭姓说书人端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饮了大半碗,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笑着对台下道:
“诸位看官,故事暂且说到这里。接下来,小的给大家唱段梆子戏,助助雅兴!”
台下顿时一片叫好声……
郭说书人清了清嗓子,一把拿过身后的胡琴,便开口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穆桂英挂帅》选段,嗓音洪亮,底气十足,梆子戏的韵味十分饱满……
可听着听着,祝无恙便听出了端倪——无论他唱的是梆子戏,还是后来换上的大名府豫剧,及其其他戏种,唱腔里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梆子味,尤其是唱到了音高之处,更是硬得有些刺耳……
祝无恙忍不住摇了摇头,转头对林九郎笑道:
“这郭胖子的说书技艺,当真是罕见的好,站着说书又加上双手比划的形式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可唯独这唱戏的本事,倒是差了些火候。”
“大人说得是!”林九郎也笑了,“他呀,就吃亏在这唱腔上,可偏偏自己还不觉得,总喜欢在说书之后再琢磨着唱两句。”
“即便如此,也是相当难得的民间艺人了。”祝无恙感叹道,“下月的林氏宗亲祭祖大典,若是能请他去为达官显贵献艺,定能博个满堂彩。依我看,假以时日,他在说书一道上,必能有一番大成就!”
林九郎闻言,眼睛一亮,凑近祝无恙,压低声音道:
“大人与在下想到一处去了!在下正有此意,因此才特意怂恿他在这商船上说书。您想啊,这商船往来于各州府,船上说不定就有像大人这样的朝廷命官,或是林氏宗亲里的大人物!
若是有人肯赏识他,日后在下再带着他去见那些个宗亲,劝说他们给个展示的机会,岂不是更容易?”
祝无恙闻言,不由得对林九郎竖起了大拇指……
他原以为林九郎只是个普通的礼房书吏,没想到竟有这般心思,既为郭说书人铺路,也为自己在宗亲面前挣得人情,倒是个有头脑的人……
林九郎被祝无恙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用胳膊肘碰了碰祝无恙,眼神示意他看向货舱另一侧:
“大人您看,那个穿着锦袍、手摇折扇的年轻人,是大名府盐道都转运使严大人家的公子。而他身旁那个穿粉色衣裙、头戴金钗的姑娘,是泽州提举司提举大人的千金,听说二人亦是结伴去往顿县参加祭祖大典的。”
祝无恙顺着林九郎的目光看去,果然见一对年轻男女正并肩站在人群边缘,那严公子面色倨傲,时不时对着身旁女子说些什么,而那女子则低着头,脸上带着几分羞涩……
“您再看那边那个留着美髯、面容威严的中年人,”林九郎又指向另一处,“那是恒州的州同林程。按说他身为从六品州同,出行该坐官船才是,可不知为何,这次竟身着便服,混在商船的乘客里,倒是有些奇怪……”
祝无恙的目光落在那位林州同身上,那人正独自坐在角落,端着一碗酒,眼神深邃地看着台上,周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祝无恙心中暗自记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林九郎道:“林书吏倒是见多识广,船上这些大人物,竟都认得。”
“大人说笑了,”林九郎笑道,“在下做礼房书吏多年,时常要与各州府的官员打交道,再加上平日里爱打听些消息,自然认得些人。”
就在这时,林九郎忽然“咦”了一声,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又指向货舱门口:
“大人您看,那不是你们泗水县瓦市的李老板吗?他怎么也在这船上?”
祝无恙心中一凛,顺着林九郎的目光看去……
只见货舱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身着一身华丽的锦缎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脸上堆着和蔼的笑容,正是泗水瓦市的李老板……
此人在泗水商界产业众多,尤以醉仙楼最为出名,只是祝无恙却从未与他打过交道,只知道此人背景深不可测,疑似与贩卖人口有关,马一鸣父子也郑重叮嘱过自己,万万不可追查此人……
更让祝无恙心头一紧的是,李老板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子——正是之前他见过一次的“仙韶女乐”的那名领头女子,听林九郎介绍说,她叫柳轻烟……
柳轻烟常年带领舞姬们在外献艺,见惯了大场面,素来都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可此刻在李万山身边,她却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里满是畏惧,连说话都带着几分颤抖,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这柳轻烟,怎么对李老板这般畏惧?”
祝无恙不动声色地问道,手指却悄悄攥紧了酒杯。
林九郎摸了摸下巴,沉吟道:
“听说李老板是柳轻烟的表哥,按说亲戚之间不该这般生分才是。或许是柳轻烟性子怯懦,见了表哥才这般紧张吧?不过在下也只是道听途说,具体情况如何,在下也不清楚——毕竟在下只是个小书吏,他们这些大人物的事,哪里轮得到在下置喙……”
祝无恙没有说话,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忽然想起了王夫京——王夫京此时正与“仙韶女乐”一道去参加祭祖大典!
若是这位拐卖人口的李老板与“仙韶女乐”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那王夫京岂不是正处在危险之中……
一念至此,祝无恙再也无心听那郭姓说书人唱梆子戏,只觉得货舱里的喧闹声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