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没有坐车。
她沿着马路牙子，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夜深了，路上已经没什么车，只有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下一盏灯下，把影子缩回脚底。
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凉意，刚好能吹散心里那股子烦闷和身上沾染的秽气。
这世道，怎么就这么多狗娘养的畜生呢？
她不知道答案。
她见得多了。
麻木吗？
好像也没有。
每次看见，心里那股火还是会“噌”地一下冒起来。
只是现在，那团火烧完之后，剩下的不是空落落的灰烬，而是一种急切的，想要回到某个地方的念头。
她想回家。
她甚至觉得，在回家路上每走一步，身上沾染的世浊气味，就淡了一分。
等走到那栋熟悉的老旧居民楼下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干净了。
进入小区上了楼。
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门开了一条缝，屋里的光和暖气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客厅的电视开着，声音放得很小，花花绿绿的光影在墙上跳动。
阮小白没在自己的房间，而是蜷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等着等着就快睡着了。
他盘着腿，小小的一团，电视的光映着他雪白的发丝，和安静的睡颜。
周亚站在玄关，看着这一幕，一动没动。
刚才在路上走了那么久才平复下去的心情，此刻被一种更汹涌，更柔软的情绪彻底覆盖。
像是奔波了许久的船，终于看见了岸边的灯塔。
她脱外套换鞋的动作很轻，但阮小白还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门口的人影，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睛瞬间就亮了。
“小亚！”
他掀开毯子，从沙发上跳下来，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跑了过来。
然后，一头扎进了周亚的怀里。
很轻，很暖的一个拥抱。
阮小白的脸埋在她的腹部，小小的胳膊紧紧抱着她的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鼻音，闷闷地说：“你回来啦。”
周亚的心彻底沉静下来。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收紧了手臂，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
以后要对小白更好。
不能让他受一点点伤害。
“去睡吧，很晚了。”
“你先去洗澡。”
阮小白放开怀抱拉着她的手，往卫生间的方向推了推。
“身上都是外面的味道。”
那股子混杂着铁锈，汗味和郊野泥土的气息，确实不好闻。
周亚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卫生间。
热水从花洒里冲下来，她闭着眼，任由水流冲刷着，脑子里却不自觉地回放着小白刚才扑进她怀里的那个拥抱。
很轻，很暖。
周亚洗完澡，随便擦了擦头发，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就从雾气缭绕的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客厅的灯光很柔和。
阮小白还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条干毛巾，手里拿着吹风机，电线已经插好了，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等着她。
看见她出来，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周亚走了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把后背留给了他。
“嗡——”
温暖的风伴随着轻微的噪音，吹拂在周亚的头顶。
阮小白的手指很轻，插进她湿漉漉的短发里，慢慢地，有条理地拨动着，确保每一根发丝都能被暖风照顾到。
看着手底下黑色的短发，发质有点硬，不太服帖，跟她的人一样。
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周亚的耳朵，能感觉到她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阮小白心里觉得好笑，手上动作却更轻了。
周亚靠在沙发背上，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她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她的头皮，带来一阵细微的痒。
客厅里只有吹风机的声音，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了。
这种安静的，被人细心照顾的感觉，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过了几分钟，风停了。
阮小白用手指又帮她梳理了一下头发，确认已经完全干透了，才关掉开关。
周亚正准备起身，身后的人忽然开口了。
“小亚。”
阮小白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
“今天......和我一起睡吧。”
周亚的动作停住了。
她保持着要起身的姿势，背对着小白，一动不动。
阮小白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其实有点紧张。
他本来想找个借口，比如你那个房间晚上冷，又没有暖气，睡我这里暖和。
但他转念一想，又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他就是想和她一起睡。
这个念头在周亚出门的时候就有了。
他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即使开着电视，也觉得安静得可怕。
他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她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危险，会不会受伤。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让她就在自己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既然是恋人，想要睡在一起，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周亚终于有了反应。
她慢慢地转过身，脸上是一种阮小白从未见过的表情。
有点惊讶，有点无措，还有点......害羞？
“小白，是......是不是太快了？”
她说话都有点不利索，眼神飘忽着，不敢看他。
阮小白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那点紧张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得逞的满意。
他故意板起脸，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坐在地上的周亚。
“都是恋人了，在一起睡怎么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啊，不在一起睡才有问题。”
说完，不等周亚再找什么理由拒绝，他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周亚还愣在原地，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阮小白那句“不在一起睡才有问题”。
很快，阮小白又出来了，身上换了套白色睡衣。
他怀里还抱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周亚的怀里。
“去换上。”
然后，他伸出两只手，抵着周亚的后背，把她往卫生间的方向推。
周亚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衣服，又抬头看了看他。
阮小白正仰着脸看她，眼睛里面写满了“不容拒绝”。
周亚稀里糊涂地，就被推进了卫生间。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周亚靠在门板上，低头看着怀里的睡衣。
是一套和小白身上那套同款的白色睡衣，只是尺寸大一些。还带着一股洗衣液的清香。
刚才心里那点乱七八糟的纠结，好像一下子就被这套傻乎乎的情侣睡衣给抚平了。
摸上去料子很舒服，贴着皮肤的感觉很陌生。
她平时穿的都是些耐磨耐脏的t恤背心，从来没穿过这么......柔软的东西。
她换上这套睡衣。
卫生间里的镜子起了层薄薄的雾，她伸手擦了擦，镜子里的人影清晰起来。
穿着一身白的自己，眼神还是那个眼神，但整个人透出的那股子锋利劲儿，被这身衣服削弱了不少。
看起来，没那么不好惹了。
周亚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才拉开门走了出去。
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只有小白的房门开着一道缝，透出温暖的橘色光线。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停在门口。
小白的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就把空间占得满满当当。
她以前动过念头，要不要换个大点的房子，至少给小白换个宽敞点的卧室。
可现在看着这小小的，被填满的空间，她又觉得，这样也挺好。
像个安全又温暖的巢。
阮小白没在床上，而是站在床边，正费劲地把一床厚实的被子铺开。
被子很大，他个子小，抱着那团棉被的样子，像只正努力筑巢的白兔子。
他把被子展开，仔细地铺平，又把两个枕头并排摆好，拍了拍，让它们变得更蓬松。
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看了一眼，然后自己先躺了上去，试了试位置。
整个人一下子就陷进了柔软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发丝在枕头上散开，像一小撮蓬松的雪。
他回过头，看见穿着同款睡衣的周亚，眼睛亮了一下。
“铺好了。”
他拍了拍鼓囊囊的被子，然后躺进了柔软的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周亚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最后那点不自在也烟消云散了。
她关上房门，走到床边。
床头柜上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光线很柔，刚好能照亮这一方小天地。
她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了进去。
床垫很软，被窝里暖烘烘的，全是阳光晒过之后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的味道。
两个人并排躺着，盖着同一床被子。
周亚睡姿一向不大好，此刻却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双手放在身体两侧，眼睛盯着天花板，连呼吸都放轻了。
身边的人很安静，她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身边的被子动了动。
阮小白翻了个身，侧躺着，脸正对着她。
距离一下子被拉得极近。
近到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眼睛里浅色的虹膜，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块通透的琉璃，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这和拥抱不一样。
这是在床上，在同一个被窝里，在只有一盏小灯的夜里。
周亚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得胸口有点闷。
她偏过头，想避开他的视线，却发现他的脸也红了，从脸颊到耳根，透着一层薄薄的粉。
这跟害羞好像又不太一样。
就是纯粹的，因为太近了，身体的本能反应。
对，就是这样。
她这么想着，心里却更乱了。
阮小白其实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他才是那个主动提出邀请的人，可当周亚真的躺在他身边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有多快。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最终，还是周亚先受不了这种沉默。
“老看着我干什么？”
阮小白看着她那副故作镇定的模样，连耳根都红透了，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扛，什么都敢闯。
可一到了这种事情上，就笨拙得像个不知道怎么摆放手脚的孩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主动提出这个要求，是对的。
他往周亚的方向挪了挪，被子发出了细微的“沙沙”声。
“因为，喜欢你呀。”
“看看又怎么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尾音带着一点理直气壮的笑意。
喜欢你，所以看着你。
逻辑满分，毫无破绽。
周亚彻底没话说了。
她看着他坦然又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杂质，就是纯粹的，少年人直接又热烈的喜欢。
是啊，是恋人，喜欢就在一起，看着对方，这有什么不对劲的？
她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然后，忍不住笑了。
那笑声很低，从胸腔里发出来，带着一点无奈，又带着一点宠溺。
“你啊......”
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
“你胆子变大了。”
“是你把我胆子养大的。”
阮小白往她那边又凑近了一点，小声说。
“以前在你面前，我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周亚想起刚见到他那会儿，确实是那样，现在却敢主动要求睡在一起，还敢这么直白地看着她。
“现在不怕了？”
“不怕了。”
阮小白摇摇头，发丝在枕头上蹭了蹭。
“你又不会吃了我。”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周亚也跟着笑。
她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的空隙，把小白那边有点滑下去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到他的肩膀。
被子里暖烘烘的，阮小白又被她掖了掖被角，整个人陷在柔软的床铺里，从头到脚都舒坦极了。
他满足地往被窝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她。
“好了，不看了，睡觉。”
“嗯。”
阮小白乖乖应了一声，却没有闭上眼，还是看着她。
“你今天在家都做什么了？”
周亚见他如此便找了个话题。
“把屋子都擦了一遍，下午去买了菜，还跟楼下的王阿姨聊了会儿天。”
阮小白一一汇报着。
“明天我给你做烤鱼吃。”
“好。”
周亚应着。
“小亚，”
阮小白往她那边凑了凑，小声问。
“你今天在外面......工作顺利吗？”
他问得很小心，避开了所有可能会让她不悦的词。
周亚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她侧过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顺利。”
“赚了点钱，明天给你。”
“我不要。”
阮小白立刻说。
“你自己存着。”
“给你就拿着。”
周亚的语气不容置喙。
阮小白没再争辩，只是点了点头。
他又问：“那，你累不累？”
“不累。”
躺在这么舒服的床上，身边还有个暖烘烘的小火炉，怎么会累。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从菜市场的菜价，聊到电视里放的古装剧，又聊到楼下那只总是睡不醒的橘猫。
阮小白还想问点什么，周亚却打断了他。
“好了，小管家。”
她抬手，用食指不轻不重地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
“睡觉。”
阮小白被她这个亲昵的动作弄得一愣，然后乖乖地闭上了嘴。
他看着周亚的脸。
五官其实很耐看，眉眼深邃，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很清晰。
以前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可现在，躺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她的轮廓柔和了许多，那股子锋利劲儿被磨平了，看起来......竟然有点温柔。
阮小白看着看着，眼皮就开始打架。
周亚的呼吸声很平稳，像是一种催眠曲。
他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意识也渐渐沉了下去。
他伸出手，从被子里钻出来，轻轻握住了周亚放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很小，也很暖，带着一点薄茧，是做家务留下的痕迹。
没过多久，周亚就听见身边的呼吸声变得绵长而均匀。
小白已经睡着了。
他侧躺着，脸颊被枕头挤出一点柔软的弧度，嘴唇微微张着。
雪白的发丝散在深色的枕头上，衬得他那张脸越发小，也越发白净。
睡着了的他，褪去了那份超出年龄的懂事和沉静，看起来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干净又可爱。
床头柜上的小台灯还亮着，橘色的光笼罩着他们。
光线有点碍眼，她想关掉它。
她撑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地，想越过他去够那个开关。
手臂伸到一半，动作却停住了。
她的视线，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阮小白的嘴唇上。
在柔和的灯光下，那片唇色泽很浅，形状很好看。
因为睡着了，微微张开，毫无防备。
看起来.....很软。
周亚屏住呼吸，身体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朝他靠近。
四周很静，他睡得很沉，什么都不会知道。
这个念头像一个诱饵，引诱着她。
越来越近。
小白呼出的温热气息，轻轻拂过她的唇瓣。
最终，她停了下来，一个极轻，极柔的吻，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一触即分。
做完这个堪称“偷袭”的举动，周亚立刻退了回来，心脏跳得比刚才还快。
她紧张地看着阮小白，生怕把他弄醒了。
幸好，他只是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继续睡得安稳。
周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脸颊烫得厉害。
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好笑。
亲自己的恋人，怎么搞得跟做贼一样。
她伸长手臂，迅速地关掉了床头的小台灯。
“啪嗒。”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周亚重新躺好，拉了拉被子。
她闭上眼睛，嘴角却忍不住，悄悄地弯了起来。
她的手还被小白握着，暖暖的，睡着了力气也松了，只是虚虚地拢着她的手指。
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