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三年春，京城正阳门的晨光刚漫过护城河的冰面，将砖墙上的斑驳苔痕染成暖金色。一辆裹着青布的马车从官道尽头驶来，车轮碾过结霜的路面，发出 “咯吱咯吱” 的轻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先探出来的是一双沾着泥点的布鞋 —— 鞋头磨得有些发亮，却洗得干干净净，随后，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背着旧木书箱的年轻男子跳下车，动作轻缓，却透着一股不慌不忙的沉稳。
这便是陈默。他束发用的木簪缺了一角，是北境小镇上一个老木匠随手打磨的；书箱边角被旅途的颠簸撞得有些开裂，用粗麻绳仔细缠了两圈；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藏着星子，扫过城门时带着几分审视，全然不像个初入京城的寒门士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书箱夹层，指尖触到那叠特殊纸张时，心头微定 —— 那是苏清鸢临行前亲手交给他的符文拓印纸，玄铁粉末混着符文液制成的纸页比普通宣纸略沉，边缘藏着肉眼难辨的星纹，指尖划过能感受到一丝极淡的凉意，像握着一块温凉的玄铁。
“这位公子，入城需验路引。” 城门守卫迈着方步上前，甲片碰撞发出 “哗啦” 声。他斜睨着陈默的青布袍，目光在旧书箱上多停留了片刻 —— 春闱在即，每日都有各地士子入京，可这般朴素到近乎寒酸的，倒不算多。
陈默从容地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路引，指尖捏着纸角的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因紧张而攥皱，也不会因随意而显得轻慢。路引上 “青州府士子陈默，赴京应春闱” 的字迹是陆承渊请北境最擅长仿旧的书吏写的，墨色带着经年的淡褐，青州府的朱印边缘有些模糊，像是反复折叠过无数次。“劳烦官爷查验。”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青州士子特有的温和口音，却没有丝毫谄媚。
守卫接过路引，对着晨光看了看印泥的成色，又对照了册子上的登记，确认无误后挥了挥手：“进去吧，春闱在即，别误了时辰。”
陈默道了声谢，提着书箱走进城门。他的脚步不快，目光却像一张细密的网，悄悄将京城的街景收进眼底：左侧的 “文渊阁” 前，几个士子正围着柜台挑选湖笔，掌柜的嗓门洪亮，“这是江南新到的紫毫，写策论最是流畅，不少举子都订了！”；右侧的石板路上，一顶蓝呢轿子匆匆而过，轿帘缝隙里露出一角绯色官袍，是六部官员常穿的规制；远处的皇宫角楼隐在晨雾里，飞檐上的铜铃偶尔传来 “叮铃” 声，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知道，这座城的繁华是给外人看的表皮，底下藏着无数暗涌：李嵩的残余党羽还在暗中活动，据说在户部、吏部安插了不少眼线；太子与几位皇子的储位之争虽未明着摆上台面，却早已在科考、官员任免上暗中较劲；还有中州圣地的人，据说常以 “云游修士” 的名义在京城打探，对玄械技术敌意极深。稍有不慎，不仅他的身份会暴露，陆承渊耗费心力布下的 “玄械代言人” 计划，也会毁于一旦。
按陆承渊的嘱咐，陈默直奔城南的 “寒门客栈”。这客栈开在两条小巷的交汇处，门面不大，门楣上的 “寒门” 二字漆皮已有些剥落，却是京中寒门士子最常落脚的地方 —— 一晚只需五文钱，还管两顿饭，虽简陋，却胜在清净，也不易引人注目。
刚推开客栈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墨香、饭香与淡淡汗味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大堂里摆着八张方桌，大半都坐了人，有的在低头默写策论，有的在争论经义，筷子碰着粗瓷碗的 “叮叮” 声、笔尖划过纸张的 “沙沙” 声，交织成春闱前夕特有的热闹。
陈默正要找个靠窗的空位坐下，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争执声，音量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我说北境那些玄铁农具就是噱头！你没听我表兄说吗？他在户部管军械库，说北境玄械工坊每月耗铁三百石，都是朝廷的银子，打造一套玄铁犁要十两银子，咱们寒门百姓哪用得起？这不是拿国库的钱往定北王府口袋里塞吗！”
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子，身着半旧的蓝布袍，胸前别着一支磨得发亮的竹笔，正是青州同乡周明。他性子直爽，在客栈里认识了几个同乡，聊起近日京中热议的玄械，忍不住替寒门抱不平。
陈默的眼睛亮了亮 —— 这正是他要等的 “机会”。他放下书箱，掸了掸青布袍上的灰尘，缓步走过去，对着周明拱手道：“这位兄台且慢，在下陈默，也是青州人。方才听兄台说玄铁农具是噱头，倒想与兄台辩一辩。”
周明见是同乡，倒也客气，却依旧坚持己见：“陈兄也是青州人？那你该知道，咱们乡下农户一年到头也攒不下二两银子，十两银子的犁，谁买得起？”
“兄台说的是造价，却没算长远的账。” 陈默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和却条理清晰，“去年秋收前，我在青州昌乐县的乡下，见过一户姓王的农户用玄铁犁耕地。他家有三亩旱地，往年用木犁，要夫妻俩起早贪黑耕五天，今年用玄铁犁，三天就耕完了，还深耕了三尺，秋收时一亩地多收了两石麦。你算算，两石麦能卖一两五钱银子，三亩就是四两五钱，不出三年，就能把买犁的钱赚回来。”
他顿了顿，又想起在北境见到的景象，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切：“再说北境，青狼部有个叫巴图的老人，往年用石镰割青稞，一天割半亩，手还常被割破。去年定北王府给部落送了玄铁镰刀，老人一天能割两亩，镰刀还不卷刃。他拉着我的手说，这辈子从没这么轻松过。玄械技术要是真没用，怎么会让农户、蛮族都说好？”
“你懂什么！” 周明被说得有些脸红，却依旧嘴硬，“我表兄说，玄械工坊耗铁多，朝廷的军饷都被占了，去年冬天边防军的棉衣都没按时发！”
“那是李嵩党羽故意散播的谣言。” 陈默的声音微微提高，刚好能让周围几桌的人听见，“去年北境玄械工坊不仅没占军饷，还把节省的五万两银子上缴了户部，用于边防军的棉衣采购。我在北境时，亲眼见玄械兵给边防军送棉衣，怎么会没按时发？”
就在这时，一道锐利的目光突然落在陈默身上，像针一样刺得他后背微麻。他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扫去，只见大堂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面色白净，手里把玩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佩，玉佩上刻着 “翰林” 二字的细纹 —— 正是春闱考官王显。陆承渊曾给他看过王显的画像，特意叮嘱过，此人是张敬之的心腹，也是李嵩党羽的核心成员，最是擅长察言观色，手段阴狠。
王显见陈默看来，非但没有回避，反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他刚才就注意到这个 “青州士子” 了：虽穿得朴素，却对北境玄械的细节了如指掌，连农户、蛮族的名字都能说出来，不像是道听途说；说话时眼神坚定，条理清晰，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见过大场面的沉稳，绝非普通寒门士子该有的气度。更让他起疑的是，陈默弯腰时，书箱的缝隙里露出一角纸，边缘泛着极淡的银灰色 —— 那是玄铁粉末特有的光泽，只有太子府的文书才会用掺了玄铁粉末的纸，说是为了防潮，实则是身份的象征。
“原来定北王府的人，真的混进春闱了。” 王显心里冷笑，手指摩挲着玉佩的纹路，想起李嵩临行前的叮嘱，“春闱是拉拢士子、打压异己的关键，定北王府若想安插人，必从寒门士子入手，你要多留意那些对玄械格外上心的。” 他放下茶杯，起身时故意将锦袍的下摆扫过桌角，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在给陈默 “提醒”，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判断。随后，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出客栈，朝着张敬之的府邸快步而去 —— 他要赶在闱前宴请前，把这个 “可疑士子” 的消息告诉主考官，绝不能让定北王府的人坏了大事。
陈默看着王显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悄悄松了口气，指尖又摸了摸书箱里的符文拓印纸。刚才他故意提高音量，就是为了引王显注意 —— 只有让李嵩党羽将他视为 “眼中钉”，后续的篡改考卷、暴露舞弊，才会顺理成章。若是被当成普通士子忽略，反而达不到陆承渊 “借科考舞弊案打压李嵩党羽” 的目的。
“陈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北境的事？” 周明见王显走了，又凑过来好奇地问，“你去过北境？”
陈默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我有个朋友在北境做事，常给我写信说那边的事。玄械技术好不好，不是朝堂上的人说了算，是百姓用着舒服不舒服说了算。等我考上功名，定要在朝堂上为玄械发声，让更多百姓能用上这些好东西。”
这话既是真心，也是说给暗处可能存在的 “眼线” 听 ——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陈默，就是 “玄械的支持者”，就是定北王府要安插在京城的人。
周围的几个士子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起北境的事，有的好奇玄铁农具的用法，有的关心蛮族归附后的生活。陈默耐心地一一解答，偶尔穿插几个北境的小故事，让玄械技术不再是冰冷的 “耗铁”“军饷”，而是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 “实招”。大堂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没人注意到，客栈门口的柱子后，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子正悄悄记录着陈默的话，随后快步离开，消失在小巷深处 —— 那是李嵩党羽留在客栈的眼线，王显走后，他接手了监视的任务。
陈默眼角的余光瞥见灰衣人的背影，心里了然。他端起桌上的粗瓷茶杯，喝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目光望向窗外 —— 京城的天渐渐亮透了，阳光洒在石板路上，映出来来往往的人影。一场围绕春闱的暗战，已经在这看似寻常的清晨，悄然拉开了序幕。而他怀里的符文拓印纸，就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剑，正等着在最关键的时刻，亮出能刺破谎言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