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指还按在断弦上,血已经干了。她没动,只把那根染红的弦从琴身扯下,缠在右手食指一圈又一圈。残舟随着水波轻轻晃,木板发出细微的响。
谢无涯跃下石台时,敌军的铁蹄正踩过芦苇丛。他足尖点水,身形掠出三丈,落在两排骑兵之间。墨玉箫横于胸前,一缕低音扫出,前方三人马匹受惊,前蹄扬起,阵型裂开一道缝。
敌将怒喝一声,挥刀劈向谢无涯。刀风压下,湖面炸开水浪。谢无涯侧身避让,左肩擦出血痕,手中箫却未停,继续吹出短促音节,扰乱敌兵听觉。
第二波骑兵已冲至石台边缘。沈清鸢闭眼,将母亲留下的律管放入琴底空腔。她左手扶住断裂的琴尾,右手五指压向仅剩的三根弦。
《破阵》第一声响起。
不是悠扬乐调,而是如裂石崩云的重音。湖面雾气随音波翻涌,凝成细针状冰粒,在空中悬停片刻,随即射出。
第一排骑兵咽喉中箭,连哼都未哼一声便栽下马背。冰针穿喉而过,血顺着甲缝滴落,在泥地上烫出一个个小坑。
敌将勒马后退,左肩已被一根冰针贯穿。他低头看那截露在皮肉外的晶白,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很快被恨意取代。
“你竟用音律杀人!”他吼道。
沈清鸢不答。她十指急拨,每一音都耗损真气,指尖裂口再度渗血。她能感觉到体内气血翻腾,喉咙发甜,但她不能停。
第二轮冰箭随曲而出,覆盖范围更广。七名骑兵同时倒地,颈侧冰针深入半寸,人未死,却已无法动弹——寒气封住了血脉。
谢无涯趁机突进,双掌拍地,激起泥浆遮蔽视线。他口中吹出《惊雷》残段,声波直击耳道,两名弓手捂耳惨叫,弓箭落地。
敌阵出现骚乱。
第三波攻击由重甲步兵发起。他们手持巨盾,步步逼近残舟。沈清鸢知道,若让他们靠近,自己必死无疑。
她咬破舌尖,强行提气,将共鸣术催至极限。琴音不再外放,而是转为内震,引动湖底暗流。水面开始旋转,形成小型旋涡,将靠近的敌人脚底泥沙卷走。
一名士兵失足跌倒,盾牌滑入水中。沈清鸢立刻抓住机会,拨动主弦,一道凝实音波撞上其胸口。那人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雾,当场昏死。
敌将见状,猛然抽出腰间短刀,掷向残舟。刀光划破空气,直取沈清鸢心口。
她来不及闪避,左手猛地拍下琴尾机关。
“叮”一声轻响,三枚淬毒银针弹出,呈品字形飞出。敌将本能偏头,两针落空,第三针却刺入右颈侧面。
他闷哼一声,抬手拔针,发现针尖泛着青灰。他瞪大眼,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伸手扯开衣领,露出脖颈下方一块暗红色刺青——形如古树盘根,纹路极细,却是谢家旁支独有的血脉标记。
沈清鸢看到了。
她呼吸一顿,手指却未停。琴音继续推进,《破阵》进入第三段,节奏愈发急促。湖面冰箭再次凝聚,这一次目标明确——全部对准敌将。
敌将单膝跪在马上,右手仍握长刀,左手撑住伤处。他盯着沈清鸢,声音嘶哑:“你以为……你救得了这些人?我母族被逐出谢家那年,饿死在城外荒庙,连棺材都没有。你们高坐楼阁,抚琴饮酒,谁听过我们的哭声?”
沈清鸢听到了他的恨。
共鸣术捕捉到了那些翻涌的记忆:雪夜破庙,女人抱着婴儿蜷缩墙角;孩子饿得啃食草根,母亲割腕喂血;天亮后,尸体被野狗拖走,只剩一只绣鞋留在门槛边。
她明白了。
这不是单纯的入侵,是被遗忘者的复仇。
但她不能停。
琴音再起,冰箭射出。敌将举刀格挡,两根冰箭碎裂,第三根却穿透其左臂铠甲,钉入肌肉。他痛哼一声,仍未倒下。
谢无涯已杀至重甲阵中心。他手中箫被一名骑兵马蹄踏中,咔嚓断裂。他低头看那半截残箫,没有犹豫,将其插入腰带,赤手空拳冲入敌群。
他以掌作刃,击打穴位,每一下都精准制敌。一人扑来,他侧身避过刀锋,反手扣住对方手腕,借力甩出,撞翻身后两人。另一人举矛刺来,他屈膝顶向上腹,再一掌劈在颈侧,对方顿时瘫软。
但他体力也在下降。断指包扎处完全浸透,血顺着袖子滴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像是肋骨间插了把钝刀。
他回头看了一眼残舟。
沈清鸢还在弹琴。她的脸色苍白,唇色发青,但手指依旧稳定。他知道她在硬撑。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残舟边缘,盘腿坐下。他将手掌贴在船沿,用身体为屏障挡住飞矢。然后,他抬起右手,以指节敲击木板,发出低沉节拍,与《破阵》曲调同步。
这是他在回应她。
音波虽弱,却与琴声共振,形成双重震荡。湖面冰箭数量倍增,射程更远。又有五名骑兵中招,其中一人被冰针贯穿太阳穴,当场毙命。
敌将终于下令撤退。
号角响起,残余骑兵开始后撤。但他们并未溃散,而是有序列队,护着主将缓缓退出芦苇荡。黑鹰大旗仍在远处飘扬,说明主力未动。
战场安静下来。
残舟四周漂浮着尸体,血水将浅滩染成暗红。沈清鸢的琴弦终于全部崩断,只剩下一副空架。她靠在船尾,右手垂下,指尖还在滴血。
谢无涯坐在船沿,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起伏。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泥的手,慢慢握紧。
“你还活着。”他说。
沈清鸢没有回答。她把律管从琴底取出,紧紧攥在掌心。她能听见远处马蹄声未绝,也能感觉到湖风带来的杀意未散。
她只是抬起左手,摸了摸肩头旧伤的位置。
那里又开始疼了。
谢无涯转过头,看见她这个动作。他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块素布,递过去。
沈清鸢接过,没有包扎,而是轻轻盖在断琴之上。
风吹过芦苇荡,折断的茎秆摇晃着,像无数指向天空的手指。
沈清鸢忽然开口:“他不是外族。”
谢无涯点头:“我知道。”
“他是谢家人。”
“嗯。”
“可他为什么要杀我们?”
谢无涯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远处尚未消散的黑烟,低声说:“因为我们都忘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