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高,林间小路被晒得发白。枯叶在脚下碎裂,声音干涩。沈清鸢走在后头,琴匣贴着臂弯,没有松开。谢无涯脚步不停,肩线绷得笔直。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前方荒墙出现。
院门歪斜,铜环垂落半边。谢无涯伸手推门,木轴发出长响。门开了,杂草从门槛里长出来,一直蔓延到厅前台阶。
“听雨堂”三个字挂在梁下,灰厚得看不清笔画。沈清鸢抬手抹了下匾角,指腹沾了一层土。她没说话,只将琴弦抽出一寸,轻轻一弹。灰尘落下,露出底下漆色剥蚀的旧字。
谢无涯跨过门槛,靴底碾碎一片瓦。屋内光线昏沉,供桌倒在地上,牌位散乱。蛛网从房梁垂下,缠住断裂的窗纸。他站在正中,目光扫过四周,最后停在祠堂侧墙。
沈清鸢绕过去,蹲在供桌旁。她伸手拨开几个牌位,指尖触到底座边缘。那里有一道细缝,比别的地方干净。她用琴弦探进去,顺着缝隙划动。
咔的一声。
墙面往里滑开,露出向下的石阶。冷风从洞口涌出,带着一股陈年湿气。
谢无涯看了她一眼。
“你早知道有这处机关?”
“不是。”她说,“只是觉得,若真藏东西,不会放在明面上。”
他点头,先一步走下台阶。她跟上,手始终没离琴匣。
石阶不长,转了两道弯就到底。通道两侧刻着字,笔画古拙。谢无涯走得快,手指掠过那些刻痕。突然停下。
墙上刻着一行名录,名字密密麻麻。他盯着其中一个,呼吸变了。
“我娘的名字。”他说。
沈清鸢走近。那名字被划了一道横线,旁边记着年月——正是谢家对外宣称她病逝的日子。
“她不是病死的。”谢无涯声音低,“是被关进地牢,活活饿死的。”
沈清鸢没接话。她抬头看向前方,通道尽头有扇铁门,门缝透不出光。
两人继续走。空气越来越冷,脚底石板泛着潮意。到了门前,谢无涯伸手推,门不动。他退后半步,一掌拍在门侧机括上。
铁门缓缓升起。
里面是一间内室,不大,四壁空荡。中央摆着一把椅子,木料腐朽,金漆脱落,依稀能看出龙形雕饰。沈清鸢走近几步,看清那是残破的龙椅。
她蹲下身,查看椅底结构。手指敲了敲地面,声音闷实。她站起身,退到角落,从琴匣取出三根细弦,分别系在龙椅四足与地面接缝处。轻轻一拨。
嗡——
弦音震动,其中一根突然崩断。
她立刻后退,同时抬手抚琴,急奏《警戒》曲。第一个音刚起,对面石壁猛地射出三支短箭,钉入墙内,尾羽还在颤。
谢无涯转身看向她。
“你怎么知道?”
“琴弦震感不对。”她说,“地面有空腔,但重量分布异常。有人设了压感机关。”
他低头看龙椅,伸手掀开底板。一块金属物件滚落出来,落在地上发出钝响。
半块虎符。
青铜质地,边缘磨损,正面刻着“前朝禁军”四字。背面纹路复杂,像是某种阵图残迹。
谢无涯弯腰捡起,拿在手里翻看。他的手指收紧,指节发白。
“这就是他们争的东西。”他说,“为了它,我娘被杀,族人互残,连祖祠都成了埋命的地方。”
沈清鸢看着他:“你父亲设的机关,连自己儿子都不信。”
“他从来就不信任何人。”谢无涯冷笑,“当年他逼我看刑场,就是为了让我记住——亲情不过是软肋。”
他握紧虎符,抬头看向她:“现在它在我手里。你说,下一步怎么走?”
“先离开这里。”她说,“这地方不宜久留。”
谢无涯没动。他盯着那把破椅,忽然抬脚踹去。木料碎裂,金漆飞溅。他喘着气,胸口起伏。
“我七岁第一次坐上去。”他说,“他说这是谢家血脉的荣耀。可荣耀底下,全是算计和毒药。”
沈清鸢没劝。她知道有些话憋了太久,必须说出来。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痛,只有一种彻底的清醒。
“从今天起。”他说,“我不再是谢家少主。”
他抬起右手,将虎符紧紧攥住。
“我与谢家恩断义绝。”
沈清鸢看着他。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膀宽而稳,不再像从前那样藏着锋芒。现在的他,是真正要走自己的路了。
她点点头,转身走向出口。
刚走到铁门前,她忽然停步。
“等等。”她说。
谢无涯跟上来:“怎么?”
她没回答,而是蹲下身,手指摸向门框底部。那里有一道浅痕,像是被人反复刮过。她用琴弦撬了下,一块石板松动。
翻开后,下面压着一张薄纸。纸面发脆,展开时差点碎掉。
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虎符归位之日,镜湖水断。”
谢无涯看完,脸色变了。
“镜湖?”他说,“那是沈家根基所在。水源一断,整个听雨阁都会瘫痪。”
沈清鸢盯着那行字,没说话。她把纸折好,放进琴匣夹层。
“有人早就在等这一天。”她说,“我们拿到虎符,不是结束。是被人推进了局。”
谢无涯冷笑:“那就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执棋人。”
他迈步往外走。沈清鸢跟在后面,手按在琴匣上。两人重新穿过密道,回到祠堂。
供桌依旧翻倒,牌位散落。她走过时,顺手扶起一个,看见上面写着“谢氏列祖列宗”。
她没多看,直接出门。
阳光刺眼。院外树影斑驳,风穿过荒草,发出沙沙声。她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了眼这座老宅。
屋顶塌了一角,梁木裸露。那块“听雨堂”的匾额,正在风里轻轻晃动。
谢无涯站在她身边。
“走吧。”他说。
她点头,转身下阶。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脚步踩在枯叶上。走了约莫半盏茶时间,林子深处传来一声鸟鸣。沈清鸢脚步微顿。
她从琴匣抽出一根弦,缠在右手食指上。弦很细,拉直后几乎看不见。
“怎么了?”谢无涯问。
“刚才那声鸟叫。”她说,“不是本地的。”
他皱眉:“你是说,有人跟着?”
她没答,只把琴弦轻轻一拨。
嗡——
弦音极短,却让周围树叶微微一颤。
远处树丛里,一片叶子落下。不是风吹的。
她抬眼看向那个方向。
树影深处,站着一个人。
黑衣,戴斗笠,手里提着一把刀。刀未出鞘,但刀柄上的绳结打了九个扣——是谢家死士的标记。
那人没动,也没说话。
谢无涯往前一步,挡在她前面。
“回去告诉他们。”他说,“我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下一个来送死的,不必蒙脸。”
那人依旧不动。
沈清鸢把琴弦收回匣中。
她绕过谢无涯,往前走了两步。
“你可以走。”她说,“我不杀传话的人。”
那人终于动了。他缓缓后退,一步,两步,然后转身消失在林间。
风又起。
谢无涯回头看她:“你不担心他是诱饵?”
“担心。”她说,“但我们不能因为怕就不走。”
她抬手摸了下琴匣,指尖碰到那张纸的边角。
镜湖水断。
四个字像钉子扎在脑子里。
她抬头看天。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光变得厚重。再过两个时辰,天就黑了。
“我们得赶在入夜前回去。”她说。
谢无涯点头:“走。”
两人加快脚步。林间小路蜿蜒,落叶铺满地面。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贴在树干上。
快到山脚时,沈清鸢忽然停下。
她蹲下身,看着地面。
泥土上有几道划痕,新鲜的,像是有人拖着重物经过。
她伸手摸了下痕迹边缘。
土还是湿的。
她站起身,望向痕迹延伸的方向——那是通往山后的路,通向一片废弃的窑洞。
“有人比我们早到。”她说。
谢无涯眯眼:“你是说,还有人来过这宅子?”
“不止来过。”她说,“他们从密道出来了。”
她想起密道里的刻字,想起那把破龙椅,想起虎符背面的纹路。
“他们知道我们要来。”她说,“或者,他们一直在等虎符现世。”
谢无涯握紧虎符,声音沉下来:“那就别让他们等太久。”
沈清鸢没说话。她把琴匣背好,手指搭在弦上。
两人沿着痕迹走去。
窑洞口塌了一半,碎石堆在门前。洞内漆黑,看不出深浅。
沈清鸢站在外面,没有贸然进去。
她拨动琴弦。
一个音落下。
洞内忽然传出一声轻响,像是金属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