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石台上,琴声刚歇。孩子们散去后,沈清鸢坐在原地,指尖还搭在弦上,轻轻一拨,试了个音。声音清亮,传得远。
谢无涯站在不远处,手里茶杯早已凉透。他没走,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汽。院门轻响,一道黑影掠过树梢,落下一只竹筒,直直坠向地面。
沈清鸢抬手,琴音轻震,竹筒缓缓落进她掌心。
她低头拆开,取出信纸。泛黄的纸上只有五个字:“边关将雪,盼归。”
字迹熟悉,力道沉稳,是云铮的手笔。
她目光停在纸上,没有动。片刻后,从信封里抽出一片布状物——一块铠甲碎片,边缘焦黑卷曲,上面沾着暗红痕迹,已经干了。
谢无涯走近两步,声音冷下来:“他又来了?”
沈清鸢没答。她把信纸放在一旁,拿起那片铠甲,翻过来,内侧有划痕,极浅,几乎看不清。
她闭眼,十指抚琴,弹出一段低音。声波微颤,渗入金属与血迹之间。
刹那间,耳边响起战鼓、马蹄、刀剑相撞的声音。还有呼吸,沉重而急促,夹杂着忍痛的闷哼。一个字从混乱中浮现——“鸢”。
她睁眼,指尖微微发麻。
那个字被刻在铠甲内层,只有通过共鸣术才能感知。是他留下的,不是求救,也不是控诉,只是一个名字。
她的名字。
谢无涯一把夺过铠甲碎片和信纸,眼神发狠:“用伤换你心疼?这就是他的手段?”话音未落,掌心真气一震,青焰腾起,纸页瞬间燃烧,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碎片也燃了起来,发出焦臭味。
沈清鸢没拦。她只站起身,走到火堆前,蹲下,伸手从余烬中夹出一角残片。
灰烬里躺着半块玉佩,颜色温润,纹路古旧,一面刻着半个“云”字。
她将它握在手中,站直身子,走回琴案旁。
从袖中香囊里取出另半块玉佩,轻轻拼上。
严丝合缝。
中间浮现出四个篆文:“云鸢同命”。
她没说话,把合璧的玉佩放在石台上,风吹不动。
谢无涯盯着那块玉,脸色一点点沉下去。他忽然冷笑一声:“原来你们早就定了命?”
沈清鸢抬头看他,眼神平静:“这不是婚约。”
“那是救命之约。”她声音很轻,“七岁那年,我在园子里练字,有人放毒蜂。他扑过来挡在我前面,背上中了三根毒针。我母亲当场杀了刺客,当晚就把这对玉佩分了。她说,生则共荣,死则同葬。”
谢无涯沉默。
风刮过湖面,吹起衣角。远处水鸟飞起,拍打着翅膀。
他盯着那块玉,看了很久,忽然转身就走。
脚步踩在石阶上,一下比一下重。
沈清鸢站在原地,没动。她伸手拿起玉佩,贴在掌心,温度慢慢升上来。
傍晚时分,天色转阴。
她坐在廊下,手里拿着那片未烧尽的铠甲碎片,反复摩挲。上面的刻痕已经被琴音激活过一次,不会再有反应。但她还是试了试,弹了个短调。
什么都没发生。
她放下手,把碎片收进袖袋。
夜深前,她点灯整理琴谱,将今日所记逐一誊抄。写到一半,笔尖顿住。
她想起云铮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话:“有些事,我不说,你也该懂。”
当时她没应。
现在她明白了。他说的不是情,是命。
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眼望去,墨九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封新的竹筒信。
她接过,打开。
依旧是云铮的字迹:“雪已落,城未破。你送我的糖渍梅子,我吃完了。”
下面一行小字:“若你不来,我就一直写,写到你回为止。”
她看完,把信折好,放进抽屉最底层。
第二天清晨,湖面结了一层薄冰。
她早早起身,在石台边调试琴弦。手指冻得发红,仍一遍遍校音。谢无涯没有出现。
孩子们陆陆续续来了,胖孩走在最后,手里捧着一张纸。
他走到她面前,递上去:“我……我又写了。”
沈清鸢接过,展开一看,是他重新临摹的琴谱。比昨天工整许多,角落写着两个字:“改了。”
她点头:“很好。”
孩子咧嘴笑了,跑回人群。
她把琴谱收好,正要坐下,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抬头望向官道方向,尘土扬起。
一辆马车驶近,停在听雨阁外。
车帘掀开,裴珩走下来。
他穿着玄色劲装,肩上有雪未化。看见她站在廊下,脚步一顿,随即朝这边走来。
沈清鸢没动。
他走到院门前,看着她,开口:“听说你收到了边关的信。”
她不答。
他盯着她的眼睛:“是不是云铮写的?”
她依旧不语。
裴珩往前一步,声音低下来:“你要不要看看这封信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沈清鸢终于开口:“你知道些什么?”
裴珩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这是三天前截获的密报。边关守将上报朝廷,说云铮在雪夜率三百人突袭敌营,身中五箭,活下来了。但他带回的俘虏,全是哑巴。”
沈清鸢接过信,快速看完。
她皱眉:“为什么都是哑巴?”
裴珩看着她:“因为真正的口供,从来不用嘴说。他在用命给你传消息。每一个活着回来的人,都带着一句话——关于谁在背后通敌。”
沈清鸢手指收紧。
裴珩又说:“但你也知道,这种事不能查太久。朝廷不会允许一个边将私自审讯俘虏。最多七日,就会派人接管。”
沈清鸢抬眼:“你是说,时间不多了。”
裴珩点头:“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就得尽快做决定。”
她沉默片刻,转身走进屋内。
再出来时,手里拿着那块合璧的玉佩。
她走到石台前,将玉佩放在中央。
然后取出古琴,摆好。
十指搭上琴弦。
她开始弹奏一首从未在人前展示过的曲子。节奏缓慢,却带着某种固定的韵律,像是某种信号。
裴珩站在一旁,没问。
谢无涯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墙高处,靠在檐角,远远望着。
琴声持续了整整一刻钟。
最后一个音落下,沈清鸢收手。
她站起身,看向裴珩:“我要去一趟边关。”
裴珩看着她:“你现在走,就是叛国。”
“我知道。”她说,“但我必须去。”
裴珩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下:“那你打算怎么出城?”
她没答。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几名家丁模样的人抬着担架进来,上面盖着白布。领头的人说:“奉府衙令,送阵亡将士遗物回乡,请沈小姐过目。”
沈清鸢走过去,掀开白布。
下面是一具尸体,脸被布遮住。她伸手揭开,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云家的一个老仆,曾替她送过药。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陶罐,罐口封着蜡。
她掰开他的手,取下陶罐,刮掉蜡封,打开。
里面不是骨灰,也不是遗书。
是一张叠得极小的纸条。
她展开,上面写着三个字:“快走,云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