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的玉佩还在往下沉。
沈清鸢的手指重新压住琴弦,声音一紧,那玉佩便停在半空,离水面只剩一寸。她站起身,目光落在谢无涯身上。他的背影比刚才更僵,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
她快步走过去,在他膝盖弯倒下的瞬间扶住了手臂。
“别硬撑。”她说。
谢无涯没有回应。他的呼吸很乱,胸口起伏剧烈,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他想推开她,手抬到一半就落了下去。
沈清鸢将他扶到石凳上坐下,转身取来古琴放在膝上,指尖拨动《回春》曲的第一个音。琴声低缓,像水流过干涸的河床。她闭眼,共鸣术悄然发动,声波顺着空气渗入他的经脉。
谢无涯的身体微微一震。
琴音继续推进,她的感知随之深入。画面浮现出来——一座高台,青砖铺地,上面全是血。七十二具尸体横陈,有的头颅滚落一边,有的双手还抓着地面。一个少年跪在台下,穿着谢家少主的衣袍,眼睛睁得极大,却无法闭上。
那是十二岁的谢无涯。
他的父亲站在台上,手里握着染血的刀,对他说:“看清楚,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
少年不能动,不能喊,只能看着那些人一个个被斩首。他的指甲抠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混进砖缝里的血泥中。
沈清鸢的指尖颤了一下。
她知道这是旧疾的根源。那夜之后,他的神识就被困在了那里,每一次情绪波动都会引发经脉逆行,伤及肺腑。
琴音转柔,她试图用旋律包裹那段记忆,像盖上一层薄纱。声波缓缓引导他的真气归位,压制内里的震荡。
就在她准备收束时,谢无涯猛然睁眼。
他的目光直刺她的眼睛,声音沙哑:“你看到了?”
沈清鸢没有回避。她的手指仍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音波轻抚过他的耳际。
“看到了。”她说,“那又如何?我不怕你知道我看见过你的脆弱。”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以后,我为你挡。”
谢无涯盯着她,眼神里有怒意,也有挣扎。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体依旧沉重。他最终没有动,只是冷笑了一声,转身朝屋内走去。
脚步不稳,但他坚持自己走。
沈清鸢没有跟上去。她坐在石凳上,手仍搭在琴弦上,听着他的脚步声穿过回廊,停在门前。
门开了又关。
片刻后,屋内的灯亮了。
她正要收回琴,眼角余光扫到一抹墨色。
谢无涯的墨玉箫,静静搁在她琴旁的石台上。他走时带走了腰间的佩饰,却把箫留下了。
沈清鸢低头看着那支箫。它通体漆黑,雕工极细,吹口处有一道浅痕,是早年断裂后重新接上的。她记得那一道痕,是他第一次为她吹《长相思》时摔的。
那时他还说,此生不会再为谁奏曲。
她伸手碰了碰箫身,温润如旧。
屋内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接着是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阵才停下。
沈清鸢重新拨动琴弦,奏起一段极轻的调子。不是《回春》,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曲名。这是她小时候在密阁里听母亲弹过的安眠曲,后来母亲死了,她再没完整弹过一遍。
这一次,她慢慢把整首补全了。
琴音飘进窗棂,屋内的咳嗽渐渐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一条缝。
谢无涯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里仍有疲惫,却没有先前的戾气。他看着她膝上的琴,又看了看石台上的箫。
“你不必留它。”他说。
“我知道。”她答,“但你放下了。”
他没说话,站在原地很久。风吹过来,把他的衣角掀起一角。他抬起手,似乎想拿回箫,却又放下。
最后他退回屋内,只留下一句话:“别让别人看见。”
门合上了。
沈清鸢没动。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手指轻轻划过琴弦,发出一声短促的音。夕阳斜照进来,落在箫身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横在她脚边。
孩子们不知何时散去了。庭院安静下来,只有风掠过树叶的声音。
她把琴往身边收了收,抬头望向天空。天边最后一缕光正在消失,星星一颗颗冒出来。
屋里的灯一直亮着。
她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就这样坐着,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翻身声,确认他还醒着。
夜深了,她披上外衣,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苏眠给的护心丹。她起身走到门前,轻轻叩了两下。
里面没有回应。
她推开门一条缝,将瓷瓶放在靠门的桌上,又退了出来。
回到石凳上,她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刚才疗愈时窥见的记忆还在她脑子里。那七十二具尸首,那个无法闭眼的少年,还有谢父冷酷的声音。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谢无涯每杀一人,必奏《招魂》。
他在替那些人送行。
也在为自己赎罪。
她闭上眼,再次拨动琴弦。这一次,她用了《安魂》的调子,但节奏更慢,像是哄人入睡。声波轻轻撞在屋墙上,又反弹回来,绕着庭院打转。
屋里的呼吸声渐渐平稳。
她知道他睡着了。
但她还不能停。共鸣术仍在运转,她能感觉到他体内残余的紊乱之气还未完全平复。只要她继续弹,那些气息就会一点点被引出,散入夜风中。
琴音不断,她的手指开始发酸。但她没有停下。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更了。
她的肩膀有些冷,却不想进屋。就这样守着,像很多年前在枯井边那样。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逃。
她睁开眼,看向那扇门。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映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晃动。她看到他的影子翻了个身,手垂到床沿外,像是无意间碰到了什么,又缩了回去。
她轻轻拨了一下琴弦。
声音很短,像提醒什么。
屋里的影子静止了几息,然后缓缓抬起了手,搭在床沿上,不再动。
沈清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茧很厚,是常年练琴磨出来的。她想起他说过的话——“你不必留它。”
可他留下了箫。
这就够了。
她继续弹着,声音越来越轻,几乎融进夜色里。
屋内的呼吸变得深长。
她知道他真的睡熟了。
但她还是没有停。
直到手指僵硬,再也按不住弦。
琴声戛然而止。
她靠在柱子上,闭上眼。风吹过来,带着湖水的气息。她听见屋里的被子窸窣作响,像是有人翻了个身,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她没有睁眼。
手指从琴弦滑落,轻轻搭在膝上。
屋里的灯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