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上的“启”字亮起时,沈清鸢指尖一颤。
她坐在镜湖冰面,膝上横着那张西域古琴。冰层很厚,脚下能听见细微的裂纹声,像是冬日里枯枝被踩断。风从湖心吹来,掠过她的发梢,带起一缕碎发扫在唇边。她没有去拨,只是抬眼看向身旁的谢无涯。
他站在那里,白衣落了薄雪,墨玉箫垂在腰后,左手藏在袖中。他知道她在看,却没有转头,只轻轻点了点头。
远处皇城方向传来钟声,一下,又一下。那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令钟,响彻全城。百姓跪地叩首,将士列阵迎驾,史官提笔落字——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沈清鸢低头,十指轻抚琴弦。
第一个音落下时,湖面的风停了。
《归隐》曲起,调子低缓,不悲不喜。她没用内力催动,也没有刻意压制。每一个音都像从心底自然流出,落在冰上,散入空中。这是她最后一次奏琴,不是为了探人心,也不是为了破杀局,只是为了告别。
琴音行至第三段,空中忽然浮现出一道白影。
那是一只白鹭,由音波凝成,双翅展开,自湖面腾空而起。它不叫,也不盘旋,只是朝着皇城方向飞去。飞得不高,也不快,却一直向前,穿过层层雾气,最终消失在城墙之上。
谢无涯看着那只白鹭离去,嘴角微微扬起。
“他们会在史书上怎么写我们?”他问。
沈清鸢没有立刻回答。她手指仍在弦上,最后一个音还未落定。她等那余韵彻底消尽,才缓缓收手,指尖离开琴身。
“不重要了。”她说。
谢无涯笑了。这一笑很轻,像是压了多年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他抬起手,将墨玉箫解下,放在她身边的琴匣旁。
“我不再为杀而奏。”他说,“从今往后,若你听箫,必是我为你而来。”
沈清鸢抬头看他。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右眼下那颗泪痣在晨光里清晰可见。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
她将自己的手放进去。
两人并肩坐着,不再言语。风吹起他们的衣角,雪花落在发间,渐渐积了一层。湖面静得能听见冰层深处水流的声音。
与此同时,皇城外郊。
一群孩童围坐在篝火旁,年纪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抱着布偶。他们后颈都有淡淡的胎记,形状各异,其中一人左颈有火焰状印记,正剥着糖渍梅子往嘴里送。
“再来一遍!”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拍手喊。
有人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刀未冷,琴已远,九阙榜上无名显。
血染袍,火熄焰,江南烟雨葬恩怨。
一人退,一人守,镜湖冰面不留走。
天下定,江山换,谁还记得当年战?”
歌声稚嫩,节奏也不齐,但他们唱得很认真。每唱一句,就有人跟着拍手,还有孩子拿着树枝在地上划字。
那个吃梅子的男孩忽然停下,抬头看向镜湖方向。
“你们看。”他指着天边。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只白鹭正从远处飞来,翅膀划过晨光,最后缓缓降落在湖心。
“是她。”男孩低声说。
没人问他“她”是谁。他们都听过那个名字,虽然没人真正见过。
篝火噼啪作响,孩子们继续唱歌。这一遍比刚才整齐多了。
而在皇城楼台最高处,一道身影静静立着。
裴珩穿着明黄常服,腰间挂着那块裂开的玉佩。他没有戴冠,长发束于脑后,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望着镜湖方向,目光一直没有移开。
身边太监低声提醒:“陛下,风大,该回殿了。”
他没动。
太监不敢再言,悄悄退到一旁。
裴珩的手慢慢按在玉佩上。那玉还在发烫,自从“启”字浮现后,就没凉下来过。他知道这热度意味着什么——权力已稳,天下归心,从此再无人敢质疑他的位置。
可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青州驿站,她坐在廊下弹琴,茶盏摆在石桌上,青瓷斗笠盏里浮着一片梅花。那时他以为她是棋子,后来才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步步引导的人。
他也记得她在宫道尽头对他说:“三殿下,你的江山,该自己守了。”
那句话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追上去。
现在他是皇帝,万人之上,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他的世界里了。
他收回手,转身欲走。
就在这一刻,玉佩忽然剧烈震动了一下。
他猛地停步,低头去看。
金光再次从裂缝中渗出,比之前更亮。那串古老文字重新浮现,这一次,不止一个字。
“启”之后,是“承”。
接着是“断”。
然后是“忘”。
四个字在空中停留片刻,随即化作光点消散。
裴珩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良久,他抬起手,把玉佩塞进怀里。
他走下城楼,脚步沉稳,背影渐远。
镜湖这边,雪下得大了些。
沈清鸢和谢无涯仍坐在原地,身影已被白雪覆盖了大半。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体温透过掌心传递着。
湖心那只白鹭静静站立,羽毛洁白如初。它不动,也不鸣,仿佛成了湖上一座小小的雕像。
远处的歌声隐隐传来,断断续续,却始终未停。
“……刀未冷,琴已远,九阙榜上无名显……”
沈清鸢闭上眼。
她听见了很多声音。有孩子的笑声,有市井的喧闹,有江湖酒肆里的碰杯声,也有朝堂之上大臣们争论的回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人间烟火。
她曾用琴音影响过这些人的心绪,窥见过他们的谎言与执念,也曾以一曲扭转战局,救下万千流民。但她从未想过要被记住。
《心弦谱》卷首那句“知者祸,用者慎”,她一直记得。
所以她选择离开,在一切还未变质之前。
谢无涯感受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缓,知道她累了。
他没有打扰,只是将身体稍稍侧过来,替她挡住一面寒风。
过了很久,他轻声问:“冷吗?”
她摇头。
他又问:“后悔吗?”
她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然后望向湖心那只白鹭。
“你说它会不会飞回来?”她反问。
谢无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白鹭站在冰上,忽然抬起头,展开双翅。
风起,雪扬。
它腾空而起,这一次,不是朝皇城,而是向南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终融入天际,不见踪影。
沈清鸢看着它消失的方向,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谢无涯也看到了。
他收回视线,低声说:“不会回来了。”
沈清鸢点头。
两人再无言语。
雪越下越大,几乎要盖住他们的脚印。湖面恢复寂静,只有风刮过冰层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鸢忽然感到掌心一暖。
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被谢无涯紧紧握住。他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走。
她没有挣脱。
她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
谢无涯察觉到了,抬眼看她。
她也在看他。
两人对视片刻,都没有说话。
然后,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谢无涯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他没有动,任由她靠着,只把另一只手慢慢抬起来,覆在她搭在自己臂上的手上。
风雪中,两人的身影渐渐模糊。
远处的歌声还在继续。
“……血染袍,火熄焰,江南烟雨葬恩怨……”
湖心空无一物,唯有冰面映着灰白天空。
那只白鹭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