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东山脚下的官道上已有马蹄声急。
沈清鸢坐在马背上,月白锦缎的袖口被风吹起一角。她没有看前方押送囚犯的队伍,而是低头摸了摸腰间的十二律管。那支玉管有些凉,像是刚被人握过又放下。
刑场设在城南校场,四周站满了禁军。百姓挤在栅栏外,议论纷纷。云铮跪在斩台前,颈后绑着粗麻绳,双手反缚。他左臂的胎记露在衣袖外,像一块烧过的痕迹。
监斩官站在高台上,手扶刀柄。日头升到正中时,他就要落令。
沈清鸢翻身下马,脚步不快不慢地走向高台。她手中抱着一个青布包裹的东西,四角用细绳扎紧。
裴珩站在台侧,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挺拔。他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沈清鸢身上。
“沈阁主。”监斩官认出她,语气带着一丝警惕,“此处行刑重地,非奉旨不得擅入。”
沈清鸢没停下。她走到台前,将青布包放在石阶上,解开绳子。
纸页散开,哗啦一声铺了一地。
是账册。一页页翻开,墨字密布,进出货物、银钱数目、运输路线全都写得清楚。其中几页用朱笔圈出,写着“北境皮货换铁器”“西线三十七号商队承运”。
“三殿下。”沈清鸢抬头,声音不高,“北戎骑兵所用战马皮革,出自云家西境三十七号商队。这条商路十年来由旁支掌管,云铮从未经手。”
裴珩皱眉,弯腰拾起一页残册。他指尖划过墨迹边缘,停顿片刻。
“这是云家松烟墨。”
“去年冬,我在查验货物时亲眼见旁支二爷盖印。”沈清鸢从袖中取出一枚火漆模子,放在地上,“当时顺手拓了下来,今日正好比对。”
她将模子按在一页账册上。纹路严丝合缝,毫无偏差。
围观人群一阵骚动。
“这不可能!”一名身着紫袍的老者冲出来,袖摆绣着云纹,“沈清鸢私藏我云家族务密档,形同叛族!”
沈清鸢看向他:“你是云家宗老?那你该认得这个印。”
老者语塞。
裴珩翻完手中账册,抬眼望向斩台上的云铮。那人依旧跪着,脊背挺直,脸上没有惧意。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沈清鸢的方向。
沈清鸢往前一步:“三殿下可知,真正通敌的是云家旁支?云铮若真勾结北戎,为何直到今日才被抓?”
裴珩沉默。
风卷起地上的纸页,一张飘到监斩官脚边。他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我要他替我守边关。”裴珩终于开口。
监斩官手中的刀悬在半空,没有落下。
云铮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轻轻转了下耳上的银环。
沈清鸢弯腰收拾地上的账册,动作平稳。她将纸张重新叠好,塞回青布包里。布囊边缘有些磨损,线头翘起,像是用了很久。
百姓中有人低声说起话来。
“那年青州大旱,是我亲眼看见他让人打开粮仓……”
“听说他娘是喝了药茶死的,就因为主母嫌她多嘴……”
议论声越来越大。
裴珩转身走向銮驾,临行前对身边暗卫低语一句:“查清旁支所有往来。”
暗卫点头退下。
云铮被两名军士架起,押往军营方向。经过沈清鸢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
沈清鸢没有抬头。
但他知道她在看他。
他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日头偏西,校场的人渐渐散去。
沈清鸢站在原地,手里抱着空布囊。她的鞋尖沾了点尘土,裙摆也被风吹乱。她没去整理。
远处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
云铮走在队列中间,双手仍被缚着。他忽然回头,看了这边一眼。
沈清鸢抬起手,把一缕吹乱的发别到耳后。
他们的视线没有碰上。
但她知道他看了。
军士催促前行,队伍拐过街角。
沈清鸢收回手,指尖有一点凉。
她转身准备离开,脚刚迈出一步,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名字。
她停下。
裴珩不知何时折返回来,站在几步之外。
“你早就在等这一天。”他说。
沈清鸢没回答。
裴珩走近两步,声音压低:“苏眠给你提供了三十七条账目,你却只带了七份来。”
沈清鸢垂下眼。
“剩下的,是你留着对付谁?”
她抬起脸,看着他:“三殿下觉得,我会留着对付谁?
裴珩盯着她。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
沈清鸢的袖子轻轻晃了一下。
她看见裴珩的手动了动,像是要碰什么,又收了回去。
“东山那边。”他忽然说,“昨夜有人去过。”
沈清鸢呼吸一顿。
“谢无涯下山后,先去了东山。”
她的手指蜷了一下。
“你早就知道他会去。”
沈清鸢没否认。
裴珩看着她,眼神变了。
“你让他去的?”
沈清鸢抬手摸了下腰间的玉管。
那支律管还是冷的。
她没说话。
裴珩往前一步,声音更低:“东山有座废驿,十年前烧过一场大火。里面埋着什么东西,只有云家最老的账房才知道。”
沈清鸢眨了下眼。
“你知道。”
她没动。
裴珩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转身。
“明日早朝。”他说,“会有诏书。”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
“这次,别再让我猜你的局。”
沈清鸢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口。
天边最后一道光落在她肩上。
她慢慢把手放进袖中,摸到了一张折叠的纸条。
是谢无涯下山前,她塞给他的那张。
上面写着四个字:快去东山。
纸角已经磨破。
她捏着它,站在空荡的校场边。
远处传来更鼓声。
第一声刚落,她听见墙后有脚步踩碎落叶。
她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