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沈清鸢换了衣裳,月白锦缎交领襦裙贴在身上,外罩银丝暗纹半臂。她将玉雕十二律管重新系好,指尖掠过袖中藏弦的夹层。那根细弦她从未离身,是听雨阁密器,能断金裂铁。
宫门外的马车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裴珩站在阶下,玄色劲装未换,左眉骨的淡疤在晨光里显出一点深色。他没说话,只是朝她伸出手。她看着那只手,掌心有旧茧,指节分明。她把手放上去,被他轻轻扶上了车。
宴席设在正殿。
皇帝坐在高处,面前摆着热汤与蒸饼。群臣分列两侧,没人动筷。谢家叛乱刚平,气氛僵硬。有人低头盯着碗,有人频频偷看龙椅方向。沈清鸢坐在靠前的位置,青瓷斗笠盏放在案上,茶水未动。
她用杯沿反光扫视全场。
一名老妇人坐在角落,穿着粗布衣,头上包着灰巾,像刚从灾民棚里出来。但她坐姿太稳,袖口垂落时,露出一截鎏金护甲,在灯下闪过一道微光。
沈清鸢的手指轻轻敲了下杯壁。
那人是云容。
她不动声色,目光移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是新贡的云雾,入口清淡,回甘微苦。她放下杯子,手指滑向腰间,触到那根细弦的起点。
殿内乐师开始奏曲。
琴声一起,她的共鸣术便悄然运转。音波如线,探入四周人心。大多数人都在压抑恐惧,有的担心牵连,有的害怕清算。唯独那个角落——情绪如死水,底下却翻着冷焰。
云容在等时机。
沈清鸢的呼吸变浅。
她看见云容的右手缓缓抬起,护甲边缘有一道细缝。她的拇指抵在甲片内侧,肌肉绷紧,随时会弹出发射机关。
目标不是皇帝。
是裴珩。
他坐在偏右的席位,离龙椅三步远。他的右手小指正在转那枚玄铁戒,一下,又一下。这是他耐心将尽的习惯动作。
沈清鸢的指尖猛地勾住细弦末端。
就在云容拇指发力的瞬间,她甩手一抽——
细弦离袖而出,快得看不见影子。
“叮”一声轻响。
毒针被缠住中段,偏离原路,钉进龙椅扶手,只留下尾端微微颤动。
细弦崩断。
断口划过沈清鸢掌心,血立刻涌出来,顺着指缝滴落。一滴落在地上,另一滴正好溅在裴珩怀中滑出的龙纹玉佩上。
玉佩染了红。
全场静了一瞬。
然后有人惊叫。
禁军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刀围向角落。但云容没有动,她慢慢收回手,脸上竟浮起一丝笑。
沈清鸢站起身。
她走到龙椅前,弯腰拾起那枚染血的玉佩。她的手还在流血,但她没看伤口,只盯着云容。
“你这一针,二十年前就该用在我母亲身上。”
声音不大,却传遍大殿。
众人屏息。
云容嘴角微扬:“小姑娘,你在说什么?”
“我说,”沈清鸢往前一步,“那年冬至,我母亲中毒三日,临死前说了一句‘红梅香里有毒’。”她抬眼,“那香,是你云家特供宫中的‘雪燃’。”
云容笑了:“证据呢?”
“你不必问我有没有证据。”沈清鸢举起玉佩,“这枚玉佩,当年是你亲手送给沈家的贺礼。你说它是信物,可它真正的用途,是标记谁该活,谁该死。”
殿内一片哗然。
皇帝拍案而起:“够了!”
沈清鸢不退反进:“陛下若不信,可查二十年来云家所有贡品记录。尤其是香料、药材,每一笔进出,都藏着命。”
云容终于变了脸色。
她盯着沈清鸢,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动。
不是慌乱,是恨。
一种被揭穿过往的刺痛。
裴珩站了起来。
他走到沈清鸢身边,一把抓住她流血的手。他的手掌很热,把她的手指完全包住。他低头看了眼那道伤口,又看向玉佩上的血迹。
“她的血,”他说,“比这玉佩更烫。”
全场寂静。
皇帝张了张嘴,还没开口,裴珩已转身跪下:“儿臣请旨,彻查云家二十年来所有贡品记录,尤其宫中香料、药材出入,请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审。”
“你疯了?”皇帝声音发沉,“她是你的母族远亲!”
“正因为是母族,”裴珩抬头,“我才更要查清楚。我母妃死时,喝下的酒,也是云家送的‘雪中春’。”
这话一出,满殿皆惊。
云容站在原地,没再笑。她的护甲微微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她身后两名禁军本应上前拿人,却迟迟未动。
沈清鸢察觉到了。
她低声对裴珩说:“他们不是你的兵。”
裴珩眼神一冷。
他松开她的手,从腰间抽出短刀,一刀劈向身旁案几。木屑飞溅,他抓起一块碎片,在掌心划了一道。鲜血流出,他将血抹在玉佩背面。
“从今往后,见此佩如见我令。”他将玉佩塞进沈清鸢手中,“调动东宫禁军,由你执令。”
沈清鸢怔住。
“你不该……”
“我信你。”他打断她,“胜过信任何人。”
云容忽然轻笑一声。
“好啊。”她说,“一个弃女,一个庶出皇子,联手要掀我的台?”她缓缓后退一步,“你们真以为,我会只带一根针来?”
她袖中滑出一枚铜铃,轻轻一摇。
铃声清脆。
殿外传来脚步声,整齐划一,由远及近。
不是禁军的步伐。
是云家侍卫。
沈清鸢立刻将玉佩收入袖中,左手摸向腰间残弦。她只剩一根备用弦,藏在律管夹层。她不能贸然动手,一旦开战,皇帝必成 hostage。
裴珩挡在她前面。
“你想挟持皇帝离开?”他盯着云容,“然后呢?天下都会知道,云家主母才是幕后黑手。”
“天下?”云容冷笑,“天下早就是我的棋盘。你们不过是刚刚看清棋子的身份。”
她又退一步,靠近屏风。
“你以为我为什么选今天?”她看着沈清鸢,“因为今天,所有人都会聚在这里,看一场功臣受赏的戏。”她唇角扬起,“现在戏散了,我也该走了。”
裴珩下令:“拦住她!”
可殿内禁军仍无动静。
沈清鸢明白过来。
云容早已买通内廷,甚至可能控制了部分侍卫。这些人不会动手,只会看着她离开。
她不能让她走。
她抽出最后一根细弦,搭在指间,准备以音波扰其心神。只要让云容迟疑一瞬,就能为后续追击争取时间。
可就在她用气之际,云容突然停下。
她看向沈清鸢,眼神复杂。
“你知道我为何没杀你吗?”她说,“因为你母亲死前,也这样站在我面前,说‘红梅有毒’。”她顿了顿,“我没信。现在,我信了。”
说完,她转身走入屏风之后。
脚步声渐远。
沈清鸢冲上前,绕过屏风,只见后门虚掩,风吹动帘子。她追到门口,台阶下一辆马车正驶离宫门,帘子低垂。
她握紧手中的细弦。
裴珩走到她身边,低声问:“你还好吗?”
她低头看掌心的伤口,血还在渗。她撕下一段衣袖,简单包扎。
“她不会逃太久。”她说,“她想让我们追。”
“那就追。”
“但你要记住,”她抬头看他,“她不只是为了杀你而来。”
“我知道。”裴珩点头,“她是来告诉我们——她一直都在。”
殿内灯火通明,群臣仍在原地不敢动弹。皇帝坐在高位,脸色铁青。沈清鸢站在门口,风吹起她的发丝。
她忽然想起城楼那晚,琴尾浮现的两个字。
东山。
她摊开手掌,血从布条缝隙渗出,滴在地上。
第一滴落下时,形状像一朵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