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顺着第三弦滑下,落在碎玉旁,沈清鸢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她没有看地上的玉片,也没有抬头望向任何人。风停了,台上的尘埃缓缓落下,落在琴面与断痕之间。
她慢慢抬起手,将指尖的血抹在琴首修补处。那道裂痕曾因昨夜一战而崩开,如今被新丝缠过,触感粗糙。她闭上眼,十指轻按琴面,开始奏《定情》。
曲调低缓,不似战音,也不为示威。这是一首从不曾公开弹过的旧曲,是她幼时母亲教的第一支琴谣。音节简单,却带着沉入骨髓的熟悉。琴声一起,谢无涯的呼吸就变了。
他站在她左后方半步,墨玉箫还横在手中。原本只是戒备的姿态,此刻却感到一股力量自琴音中传来,直抵心口。他没动,可握箫的手指却不自觉收紧。
沈清鸢的共鸣术随着琴音展开。她不再探敌意,不再察杀机,而是将心神沉入那一缕箫客的气息中。她想知道,那个当众摔碎玉佩的人,心里到底藏着什么。
音波渗入谢无涯的识海。
她“听”到了——
不是争抢,不是占有,也不是对裴珩的敌意。而是一句反复回荡的话:“玉碎了也好,只要她知道,我谢无涯此生,唯你沈清鸢。”
这句话像一根钉子,深深扎在心脉里,从未动摇。没有犹豫,没有退路,只有纯粹到近乎偏执的认定。
沈清鸢的指尖一顿,琴音微颤。
她继续弹下去。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回应。琴声渐强,不再是低诉,而是宣告。每一个音都稳稳落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就在这时,裴珩所赠的那把宝琴突然震了一下。
它一直静置于台角,无人触碰。此刻却自行发出一声轻鸣,琴弦无风自动。紧接着,谢无涯手中的墨玉箫也轻轻抬了起来,仿佛被什么牵引。
两件乐器遥遥相对,音波在空中交汇。一道无形之力自其中升起,竟将悬浮于九阙台中央的“九阙令”缓缓托起。
那是象征江湖最高权柄的青铜令符,历来由榜首者独掌。此刻却被琴与箫共同举起,悬于三人头顶,光芒流转。
台下已悄然回望的众人屏住呼吸。有人认得那把宝琴是三皇子亲赠,也有人知晓墨玉箫是谢家少主命魂所系之物。两器本属不同流派,素来难合,今日却因一曲《定情》,同举一令。
这不是谁胜谁负,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被唤醒了。
沈清鸢十指一收,琴音止。
她缓缓起身,目光扫过那共举之令,最后落在谢无涯脸上。他的神情依旧冷峻,眉宇间却少了平日的戾气。他没有说话,只是站着,像一座终于停歇的山。
她没有笑,也没有靠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谢无涯眼中闪过一丝光。他没有多言,只是将墨玉箫稳稳举高一分,让那令符悬得更正。
裴珩站在石阶上,右手小指停止转动玄铁戒。他盯着那共举之令,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拔剑出鞘三寸。
剑锋映着晨光,寒意逼人。
“这令,我裴九,也会夺。”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冰锥落地。
他没有收剑,也没有再进一步。人未动,气势却压了下来。刚才那一幕共举之景,仿佛被这一声划破。
沈清鸢转头看向他。
裴珩迎着她的视线,眼神不动。他没有解释,也没有收回话。他知道她说过“不争虚名”,也知道她守的是该守之人。但他更清楚,有些事,不是点头就能定下的。
谢无涯察觉到压力,立刻向前半步,站到沈清鸢左侧,与她形成一线。墨玉箫未放,依旧承着那道音力,托举着九阙令。
两人并肩而立,琴与箫共鸣未散。
裴珩冷笑一声,剑归鞘。
他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高台之上,三方对峙之势未解,却已与先前不同。不再是单纯的争夺,而是各自立下立场。
沈清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伤口还在,血已凝成暗红一点。她没有包扎,也没有擦拭。她只是将手轻轻放在琴首上,感受那残留的震动。
她知道,刚才那一曲,不只是回应谢无涯。
也是在告诉自己——有些东西,碎了还能重连,只要心没变。
台下有人低声开口:“琴箫共举令……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另一人接道:“九阙榜历来只认一人,如今倒好,两个名字还没焐热,又来了个三皇子插手。”
“可那令确实升起来了。不是靠武力,是靠音律引动的共鸣。我们打不过琴,也砍不断箫。”
“她选了吗?”
“没说。但她点了头。”
“点的是谢无涯?”
“你看他现在站的位置,像是能被轻易推开的?”
议论声渐渐蔓延,却没有一人敢登台。刚才那一曲镇压群雄,如今这一幕震慑人心。他们看得明白,今日之后,江湖不会再用老规矩衡量女子、音律、或情义。
沈清鸢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拂过第三弦的修补处。那里仍有异感,弹奏时会多一分阻力。但她已经习惯。
她不需要完美的琴,也不需要完整的玉。
她要的是能听懂她琴音的人。
谢无涯站在她身侧,目光始终落在她背上。他没有再提玉佩的事,也没有看裴珩一眼。他知道,刚才那一曲,她听见了。这就够了。
裴珩站在台阶上,双手垂于身侧。他没有再说话,但也没有移开视线。他知道她点了头,但他也知道,她没有开口。
只要她不开口,他就不会退。
风吹起来,卷起地上碎玉的残片。阳光照在断裂的玉瓣上,闪出几道短暂的光。
沈清鸢深吸一口气,再次将十指搭上琴弦。
这一次,她没有弹《定情》,也没有奏战曲。她弹了一段极短的音节,是《定情》的最后一句,却只弹了前三个音。
琴声落。
墨玉箫随之轻震,仿佛回应。
裴珩所赠的宝琴也发出一声轻鸣,琴身微晃。
九阙令仍在空中,未落。
谢无涯抬头看着那青铜令符,忽然低声开口:“这令,我可以不要。”
他顿了一下,目光转向沈清鸢的背影。
“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沈清鸢的手指停在弦上。
裴珩冷笑:“不要令?那你刚才举的是什么?”
谢无涯没有回头:“我举的不是权,是她需要的支持。”
裴珩沉默片刻,忽然道:“那你可知她需要什么?”
沈清鸢没有回答。
她只是将手从琴上收回,转身面向两人。
她站在高台中央,朱砂痣贴着皮肤发烫。她没有选择任何一方,也没有拒绝任何一人。
她只是站着,像一座桥,连接着两种不同的力量。
风再次吹起,卷动她的衣袖。
墨玉箫与宝琴仍在共鸣,九阙令悬于空中,光芒未散。
沈清鸢抬起手,指尖指向那令符。
她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
“它不该属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