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未落,沈清鸢的手指还压在弦上。
前朝遗民的队伍静立不动,铁木杖顿地的声音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她眉心微跳,识海中墨九的身影再度浮现,这一次他不再指向裴珩,而是抬起手,缓缓抚过自己的喉部——那里曾插着一支毒针,死前最后一刻,他想说的不是警告,是真相。
她猛地睁眼。
一股熟悉的药香随风飘来,极淡,却带着无法忽视的衰败气息。那是“回魂引”的味道,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点燃。这味药香她只闻过一次,在谢无涯旧伤发作时,苏眠曾燃香三日,以自身精气为引,替他稳住心脉。
而现在,这香气来自药王谷的方向。
沈清鸢站起身,不再看眼前的人群,转身就走。脚步落在石阶上,一声重过一声。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只是将琴抱紧了些。
谢无涯察觉她的异样,立刻跟上。他从闭关室外醒来后一直沉默,此刻却一句话也没问,只将墨玉箫握在手中,快步追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湖畔小径,绕过断桥残垣,直奔药王谷废墟。越靠近,那股药香就越清晰,夹杂着焦土与枯草的气息。等他们赶到时,只见一片荒地上燃着一圈青紫色火焰,苏眠站在火中央,背对着他们,手中握着一支燃尽一半的沉香。
火圈外没有路标,也没有阵法痕迹。可沈清鸢知道,这是苏眠为自己选的终点。
她停下脚步,在火圈外盘膝坐下,将琴放在膝上。指尖轻触琴弦,却没有立刻弹奏。她闭眼,共鸣术悄然展开,音波如细丝般探入火焰之中。
她“听”到了。
不是言语,也不是记忆,而是一种深埋多年的悔意。画面在她脑海中浮现:一座宫门前,雪夜,一名女子跪在台阶上,怀里抱着婴儿,身后大火冲天。她不断叩首,声音嘶哑:“求您救他……他是最后的血脉……”而门内站着一人,戴着喉饰,穿着粗布医袍,正是年轻时的苏眠。她伸手想扶,却被一道金令拦下。令上写着两个字:禁入。
那是裴珩母妃临终托孤的一夜。
苏眠没有开门。
她怕了。她知道一旦收留这个孩子,药王谷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她选择了自保,也亲手断送了那位公主的生机。
从此她隐姓埋名,行医救人,只为赎这一念之差。
沈清鸢睁开眼,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往生》曲起,音调低缓,不悲不怒,只有一种沉静的送别之意。琴音落入火中,与那缕药香交融,火焰微微晃动,像是回应。
苏眠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麻子与皱纹依旧,可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她看着沈清鸢,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沈清鸢继续弹琴。
谢无涯站在她身旁,见状缓缓抬起墨玉箫,抵在唇边。箫声响起,与琴音相合,形成一种奇特的共振。两股音律交织,缓缓渗入火焰之中,稳住了苏眠体内即将溃散的气息。
火势开始变化。
原本狂乱跳动的青紫火焰渐渐收拢,颜色由暗转亮,化作一道金红光柱直冲天空。苏眠的身体在这光芒中显得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沈清鸢的手指加快。
琴音转入高段,不再是单纯的送别,而是一种牵引——她要用共鸣术,将苏眠最后一丝执念引出,不让它沉沦于怨恨或恐惧。
就在这一刻,火焰猛然收缩。
无数光点从火中升腾而起,每一粒都像是一颗微小的星。它们在空中盘旋片刻,随即开始排列。
先是横,再是竖,接着是撇、捺。
两个大字,缓缓成形——
谢罪。
沈清鸢的手指停在弦上。
她看着那两个字悬于半空,光芒不刺眼,却让人心头发颤。这不是求饶,也不是辩解,而是一个人用生命完成的最终告白。
苏眠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体开始化作灰烬,随风飘散。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彻底的平静。最后一缕气息消散前,她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两个字。
沈清鸢听清了。
是“谢谢”。
琴声戛然而止。
沈清鸢的手指仍按在弦上,指尖渗出的血顺着琴身滑下,在木质表面留下一道浅痕。她没有擦,也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那滴血慢慢凝固。
谢无涯放下箫。
他站在原地,呼吸有些急促,唇角渗出一丝血迹。刚才那一曲耗尽了他刚恢复的内力,但他没有退后一步。他抬头望着空中还未散去的“谢罪”二字,眼神复杂。
远处,前朝遗民依旧静立。
老者拄着铁木杖,仰头看着那片光蝶组成的字迹,久久未语。随后,他缓缓低头,合掌于胸前,像是在祭奠什么。他身后的队伍也跟着低头,动作整齐,无声无息。
没有人说话。
也没有人前进。
沈清鸢终于抬起头。
她看向药王谷的方向,又望向听雨阁。两地之间隔着一片荒原,风从那边吹过来,带着灰烬的味道。她知道,这场对峙还没有结束。那些人等的不只是一个身份,还有一个答案。
她慢慢站起身,将琴背在身后。
谢无涯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还撑得住吗?”
她没回答,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脚下的土地有些松软,踩下去会陷一点。她又走了一步,再一步,朝着听雨阁的方向。她的步伐不快,但很稳。
谢无涯跟上。
两人一步步走回湖边,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远处的前朝遗民没有阻拦,也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回来。
沈清鸢走到石台前,停下。
她转过身,面对着那支队伍,面对着老者,面对着那面绘有火焰胎记的旗帜。她没有拔琴,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
老者抬起眼。
两人视线相接。
他开口了,声音比之前低了些:“你愿意接过这柄剑吗?”
沈清鸢看着他。
风吹起她的衣袖,发带轻轻摆动。她抬手,摸了摸眉心的朱砂痣。那里还在发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她张了嘴。
话还没出口,远处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身穿玄色劲装,腰佩银鳞软甲。他勒马停在湖岸边缘,翻身下马,脚步沉稳地走向人群。
是裴珩。
他走到前朝遗民前方,站在老者对面,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沈清鸢脸上。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抬起右手,将一块染血的玉佩举了起来。
玉佩裂成两半,其中一半纹路清晰,正是龙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