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的手还在动。指尖轻轻勾了一下沈清鸢的掌心,像是梦里抓着什么不肯放。
沈清鸢没抽手。她盯着那滴从琴弦上落下的血,砸在石面,裂成几瓣。她的右手已经麻了,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但左手还稳稳按在琴上,一个音都没断。
苏眠站起身,低声说:“脉象稳住了。”
他话音刚落,裴珩转身就走。玄衣扫过碎镜残片,脚步没有停顿。他走到崖边,又停下,背对着他们站了一会儿,最终一句话也没留下,消失在林影里。
沈清鸢这才缓缓松开手指。
琴声戛然而止。
她低头看谢无涯的脸。他的呼吸比刚才重了些,胸口起伏有了节奏,不再是那种将熄未熄的微弱。她伸手探他额角,温度退了,冷汗也干了。
“能抬走吗?”她问苏眠。
“可以。”苏眠点头,“不能再耗在这里。云家的人快到了。”
云铮走上前,蹲下身,把谢无涯小心扶到背上。他动作很轻,生怕碰着他胸前的墨玉箫。箫管沾了血,贴在他后颈,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沈清鸢收起琴,抱在怀里。她站起身时腿一软,险些跪倒。云铮立刻侧头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想扶,但她摆了摆手,自己撑住了石台边缘。
三人连夜离开原地。
走了半个时辰,到了一处高崖。月光直照下来,湖面如银,远处山影沉沉。云铮把谢无涯放下,让他靠在一块平石上。他自己坐在旁边,手一直没离重剑。
那剑插在地上,铁链垂落,剑身黑沉,看不出异样。
“这剑今晚不一样。”云铮忽然开口,“我背着它走这一路,它一直在震。”
沈清鸢走过去,站在剑前。她抬起手,指尖刚触到剑面,一股细微的震动顺着指腹传来,像是某种低频的鸣响,只有她能感知。
她闭眼,共鸣术悄然发动。
文字浮现。
不是刻在表面,而是从铁锈之下透出,一行行幽蓝的篆文,像被月光唤醒。她念出来:“五血为钥,嫡脉承契,启天机者,必承其忆。”
云铮猛地抬头。
沈清鸢睁开眼,看着他:“意思是,打开天机卷,需要五个世家嫡系的血。不只是血,还得是血脉相连的正统之人。”
云铮没说话。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然后慢慢握紧剑柄。铁链哗啦一声响。
沈清鸢转向谢无涯。他还昏迷着,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她蹲下身,把他的墨玉箫从腰间取下,轻轻放在膝上。
“试试看。”她说。
她坐到谢无涯身边,调匀气息,手指抚上琴弦。第一个音落下,是《长相思》的起调,极轻,极缓。
琴音荡开。
墨玉箫突然轻颤一下。
接着,剑也动了。
重剑插入地面的部分开始嗡鸣,声音由低转高,与箫声形成共振。云铮一把按住剑柄,可那震动越来越强,铁链绷得笔直。
沈清鸢继续弹。
音波牵引下,箫声自发响起,虽无吹奏之人,却清晰入耳。两个身影在月下交织,越靠越近,最后完全合拍。
轰的一声。
重剑剑尖迸出一点红光,飞向空中。那光落地时,化作半片干枯的并蒂莲,静静躺在石面上,边缘染着暗红。
沈清鸢伸手捡起。
花瓣脆得几乎一碰就碎。她翻过来,背面有一道细小的裂痕,像是被人撕开过。另一片,不知在谁手里。
她抬头看云铮:“你见过这个?”
云铮摇头。但他眼神变了,盯着那朵花,像是想起了什么。
沈清鸢把并蒂莲收进袖中。她站起身,拔出听雨剑,左手重新抚琴。
“我要看看这剑里还有什么。”
她闭眼,调息片刻,再睁眼时目光已定。她一手持剑,一手抚弦,双法同施,一记《心弦剑》斩向重剑剑脊。
光刃划破夜色。
没有巨响,只有一声轻吟,像是有人在哭。
剑身剧烈震动,月光下,一道人影缓缓浮现。
女子穿着旧式宫装,眉目清秀,眼角微扬,神情哀怨。她站在剑前,不说话,只是看着沈清鸢,眼神复杂。
沈清鸢呼吸一滞。
这张脸——
太像了。
不是像别人,是像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七分相似,三分不同,可那股气质,那种低头时的神态,一模一样。
“你是谁?”她低声问。
幻影没回答。她抬起手,指向重剑内部,然后身影渐渐淡去,最后消散在月光里。
沈清鸢站在原地,剑还举着,可手在抖。
云铮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他看了一眼消失的幻影,又看向她:“那是……云容?”
“是。”沈清鸢声音很轻,“可她长得像我娘。”
“不止像。”云铮说,“她们是姐妹。”
沈清鸢猛地转头看他。
“你怎么知道?”
云铮没看她。他低头看着重剑,手指慢慢抚过剑身上的文字:“我小时候,在云家密室见过一幅画。画上两个女孩站在梅树下,一个穿白裙,一个穿红裙。题字是‘双生枝,不同命’。穿白裙的是你娘,穿红裙的是云容。”
沈清鸢喉咙发紧。
她娘从未提过有个妹妹。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云容为何要毒杀沈家满门?为何要逼死她母亲?为何要在她及笄那年送来淬毒匕首?
“她恨的不是你。”云铮低声说,“她恨的是命。”
沈清鸢没说话。
她想起云容临死前的幻影,那一抹不甘的冷笑。她不是为了权势疯魔,她是被命运碾碎后,用仇恨拼出一条路。
而这条路,踩着她姐姐的骨。
沈清鸢低头看手中的听雨剑。剑刃映着月光,也映着她的脸。她忽然觉得冷。
谢无涯在这时动了一下。
他咳了一声,手指抽搐,慢慢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一瞬,然后聚焦在沈清鸢脸上。
“我……”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没死?”
沈清鸢立刻蹲下:“你醒了。”
谢无涯想撑起身子,可刚动就皱眉。他摸到胸前的墨玉箫,发现还在,才松了口气。
“你挡了针。”她说。
“我知道。”他闭眼,“我不能让你死。”
沈清鸢没再说话。她把并蒂莲从袖中取出,放到他手中。
谢无涯睁开眼,看着那半片花。
他的手指一顿。
“这是……”
“从重剑里出来的。”她说,“和你的箫共鸣后出现的。”
谢无涯盯着那朵花,很久没动。然后他慢慢把它攥进掌心。
“我小时候,每年春天都会去镜湖采并蒂莲。”他低声说,“我以为是偶然。现在想,可能是有人让我去的。”
沈清鸢看着他。
“谁?”
谢无涯没答。他抬头看向云铮:“你的剑,为什么会有这些字?”
云铮沉默片刻,说:“因为这剑不是兵器,是钥匙。我父亲说过,重剑认主,只对有前朝血脉的人回应。”
“前朝?”沈清鸢问。
“嗯。”云铮点头,“我的血,是前朝皇室的后裔。你们以为我是云家庶子,其实我不是。我是被捡回来的。那一年,云容杀了云家主支全族,只留下一个婴儿,就是我。”
沈清鸢愣住。
“她留你性命,是为了什么?”
“为了等这一天。”云铮说,“五血为钥。她需要我,也需要你,需要谢无涯,需要所有嫡脉之人。她要的不是毁灭,是重启。”
谢无涯慢慢坐直:“所以天机卷不是兵法,不是秘籍,是记忆容器。”
“对。”云铮说,“它封存了前朝覆灭那天的所有真相。谁背叛了谁,谁杀了谁,谁活了下来。而要打开它,必须五个人同时献祭血脉,承受那些记忆。”
沈清鸢低头看自己的手。
她的血,谢无涯的血,云铮的血,还有另外两个世家嫡系。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云容要买她一根手指。不是羞辱,是取血。
她也明白为什么裴珩会出现在边关。他也是嫡脉之一。
五个人,五滴血,换一段被掩埋的历史。
风刮过崖顶,吹动她的衣袖。月光下,重剑静静立着,文字已隐去,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
可地上那半片并蒂莲还在。
谢无涯的手还握着它,指节发白。
沈清鸢站起身,走到崖边。湖面平静,倒映着月亮,也倒映着她的影子。
她看着水中那个自己,忽然问:“如果真相让人发疯,我们还要知道吗?”
没人回答。
云铮低头擦拭重剑,动作缓慢。
谢无涯靠在石上,闭着眼,手仍攥着那朵花。
沈清鸢转身,走向他们。
她的脚步刚迈出一步,谢无涯忽然睁眼,抬头看她。
“等等。”他说。
沈清鸢停下。
谢无涯盯着她,声音很轻:“你娘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沈清鸢看着他。
“有。”她说,“她说——别信姓云的。”
谢无涯瞳孔一缩。
云铮的手停在剑柄上,不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