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页落在地上,画像上少年左臂的胎记清晰可见。沈清鸢的手指还按在琴弦上,指尖发凉。她没有弯腰去捡,也没有抬头看门外。
风从庭院吹进来,卷起一角黄绢,露出底下被针刺穿的密信残片。那滴金纹药液已经干了,留下一圈暗痕。
脚步声踏进院门,靴底碾过碎纸。裴珩站在月光下,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挺拔,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转了一圈,停住。
“你还在等什么?”他开口,声音不高,“等云容亲自来接你进府?”
沈清鸢没动。她的手慢慢滑到短琴末端,轻轻一拨。音波散开,扫过地面,将画像边缘掀起半寸。
她看见了背面那行字:“他还活着。”
谢无涯从屋檐跃下,落地无声。墨玉箫贴唇而起,《相伴》的第一个音符流出。曲调柔软,像旧年春夜池边柳絮飘落水面。
沈清鸢闭眼。
琴音入心,共鸣术随之运转。她听到了谢无涯的情绪——不是担忧,不是劝说,是一种近乎执拗的牵引。他在用音律拉她靠近,像要把她拽进某个早已设定好的结局。
她左手轻抬,续上《相伴》的尾音,右手却已另起一调。《破阵》的杀机从主弦迸发,与柔音交叠。
裴珩眉心一跳。
眼前景象骤变。
大殿红烛高燃,沈清鸢跪在宗庙石阶上,身穿朱红嫁衣。她低着头,颈侧有血痕渗出,染红了领口。手中抱着一把断琴,十指皆裂。
他想上前,却动不了。身后站着满朝文武,身前是垂帘后的太后。他知道那是他的母族,是他必须守护的权柄。
幻象消散。
他喘了一口气,盯着沈清鸢。
“你看到了?”她睁眼,目光平静。
裴珩没回答。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金属冷光映着月色。皇族印鉴刻在中央,边缘磨损严重,像是常被摩挲。
“这是入宫的凭证。”他说,“你若随我回去,可免江湖纷争,不必再查什么胎记,也不用管云家那些陈年旧账。”
沈清鸢低头看着自己的琴。
“如果我不去呢?”
“那我就以朝廷名义查封听雨阁。”他声音沉下去,“所有与你往来之人,皆为逆党。”
谢无涯的箫声突然变了调。《相伴》转为急促,音波如丝线缠向沈清鸢手腕。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拉扯,仿佛有人在拽她袖中的令牌。
她反手一拨,《破阵》加强,音刃割裂空气,将那股牵引斩断。
谢无涯嘴角溢出一丝血。
他仍站着,箫不离唇,眼神却沉了下来。
沈清鸢双手同时动作。左手指尖抚过副弦,承接谢无涯的旋律,右手指节敲击主弦,回应裴珩的压迫。两曲并奏,音波交织成网。
共鸣术爆发。
这一次,不是窥探一人,而是同时触达两人。
她“听”到了裴珩心底最深的念头——他要她安全,但安全的方式是由他决定的。他不怕她恨他,只怕她死在别人手里。他愿意背负骂名,也要把她关进最坚固的牢笼。
她也“听”到了谢无涯的执念——他不在乎天下,不在乎谢家,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还能活。他只想要一个结局:他们三人之中,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必须记得另两个人的存在。哪怕焚尽一切,也要把名字刻进灰烬。
沈清鸢睁开眼。
“你们要的,从来不是我的选择。”她说,“而是我的顺从。”
裴珩脸色一沉。
“你以为江湖能护你?”他向前一步,“云容能送出那块令牌,就能让整个江南世家围剿你。你靠什么活?靠这把琴?还是靠他们为你流的血?”
他抬手指向谢无涯,“他每杀一人,就要毁一把琴。你能数清他后面还剩几把吗?”
谢无涯冷笑一声,箫声未停。
“至少我杀的人,都该死。”他说,“不像某些人,坐在高堂之上,一句话就能让千户灭门。”
裴珩眼神一冷。
“你说谁?”
“你说是谁。”谢无涯终于放下箫,直视他,“三年前边关马场大火,三百妇孺葬身火海。你为了查走私案,放任毒烟弥漫。事后一句‘误伤’就揭过了?”
裴珩沉默片刻。
“那是军令。”
“那你现在下的,又是什么令?”谢无涯逼近一步,“逼她进宫,就是为她好?你有没有问过她,想不想穿那身嫁衣?”
沈清鸢的手指按在琴弦上,没有再动。
她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话:“别让他们找到你。”
那时她不懂,现在懂了。她们找的不是一个女儿,不是一个儿媳,是一个可以掌控的工具。无论是云容的认亲令,还是裴珩的入宫证,本质都一样——要她归位,要她安静,要她成为某个人手中的棋。
她抬头看向裴珩。
“你说查封听雨阁,那云铮呢?他算不算逆党?”
裴珩没说话。
“苏眠呢?他救过你母亲的命,也算吗?”
裴珩眉头皱紧。
“我知道你在逼我。”他说,“但你也知道,这不是儿戏。你留在这里,只会引来更多杀戮。”
“那就别来。”她声音很轻。
裴珩一怔。
“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你怕杀戮,那就别来。”她看着他,“你不属于这里。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们各安天命。”
裴珩脸上最后一丝缓和消失了。
他收回令牌,转身就走。
走出三步,他又停下。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背对着她,“我明明最清楚权力有多脏,可我还是想用它来护你。我以为只要你在我视线之内,就能少些危险。”
他顿了顿。
“但我错了。你不是需要保护的人。你是会让所有人陷入危险的根源。”
说完,他大步离去,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
沈清鸢低头,手指轻轻拨动琴弦。最后一个音落下,余韵未散。
谢无涯走到她面前,站定。
“你相信那幅画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
“如果他还活着,那你是什么?”他声音低下去,“是沈家的女儿,还是云家的继承人?”
沈清鸢没答。她只是把画像折好,放进袖中。然后取出云家令牌,放在膝上。
月光照在令牌上,云纹微微发亮。
谢无涯看着她。
“你不怕吗?”
“怕。”她说,“但我不能停。”
谢无涯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带着一丝沙哑。
他重新举起墨玉箫,贴在唇边。
《相伴》再次响起。
这一次,沈清鸢没有抗拒。她左手轻抚副弦,应和着他的旋律。音波缓缓扩散,庭院里的草叶微微低伏,夜风仿佛凝滞。
她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首合奏。
她也知道,从今往后,他们之间不会再有真正的信任。
谢无涯的箫声渐弱,最后一个音拖得很长,像是不愿结束。
他放下箫,看着她。
“如果有一天,你要走一条没人能陪你走的路。”他说,“我会在最后那一步等你。”
沈清鸢点头。
谢无涯转身,走向檐角。他没有回头,纵身跃上屋顶,身影融入夜色。
庭院重归寂静。
沈清鸢仍坐在石阶上,短琴横在膝前。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肩头,那里有一道旧伤,形状隐约如火焰。
袖中令牌贴着肌肤,有一点温热。
她低头,发现自己的指尖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清醒。
她终于明白,从拿到那张画像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她必须知道真相——她是谁的孩子,谁把她送进沈家,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已过。
她缓缓站起身,将短琴收回臂弯。左手握住袖中令牌,右手按在琴匣上。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守卫的节奏。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
脚步停在院门外,片刻后,一张纸从门缝底下被推了进来。
她走过去,弯腰拾起。
纸上写着三个字:
“别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