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指从琴匣边缘收回,转身穿过回廊。风还在吹,但她没有停下整理衣袖,只是将脚步放慢了些。她刚走过东庭的石阶,守卫低头行礼,她微微颔首,便继续向前。
内室门开着,阳光斜照在案上。一只锦盒摆在琴匣旁,布巾半盖着,像是被人轻轻放下后就再没动过。她记得这个盒子,是墨九死后,守卫从合欢树下挖出的遗物,当日她正处理云容之事,只让人收着,未及查看。
她走过去,掀开布巾,打开盒盖。
里面是一根根断弦,整齐排列,每根都用细线缠好,附着一张小签。她拿起最上面那根,签上写着:“151章,退云家军”。再下一根:“155章,破七情阵”。她的手指一顿,继续往下翻——“163章,谢无涯归心”“178章,裴珩入局”“185章,血刀客死”。
她的呼吸轻了。
这些弦,都是她在不同场合奏琴时崩断的。有的是在议事厅前弹《安魂》,有的是在演武场试音波,还有的,是在深夜独自拨弦静心。她从不捡起断弦,也从未想过会有人替她收着。
最后一根在盒底,签上字迹稍新:“190章,听雨阁立”。
那一日,她站在高台,宣读阁规,万人见证。她记得自己抚的是《清平调》,第一弦突然断裂,她未停手,继续弹完。那时她以为,不过是琴弦旧了。
原来他听见了。
她把断弦放回盒中,指尖压在盒底,掌心传来木纹的粗糙感。她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目光落在盒侧一行小字上,不是签条,而是刻上去的,笔画深而稳:**“沈姑娘的弦,一根也不能少。”**
门被推开。
裴珩走了进来。他没有通报,也没有穿外袍,只着一件素色中衣,肩头微湿,像是刚淋过晨露。他径直走到案前,看了一眼锦盒,又看向她。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扯开衣领。
左胸露出一道纹身,墨色蜿蜒,形如断裂的琴弦,末端分叉,像是一段未完成的音符。纹路极细,显然是用针一点一点刺入皮肤所成。
“他临走前一夜,”裴珩开口,声音低,“在我面前烧了针,蘸了自己的血,在手臂上画了这图。然后求我,把它纹在心口。”
他顿了顿,手指抚过那道纹。“他说,沈姑娘的琴声是引路的灯,断了弦,就等于灭了一盏。他不能说话,不能近前,但至少,要有人替她记着,每一根弦,是怎么断的。”
沈清鸢的手指收紧,压在锦盒边缘。
“他本可以什么都不做。”裴珩说,“他是我的暗卫,只该传令、杀敌、赴死。可他做的事,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沈清鸢抬眼看他。
“他收集你每一次奏琴时断的弦。”裴珩的声音更轻,“不只是为了记事。每次你弹完,他都会在月下听一遍风里的余音,确认那根弦的震动是否已散尽。他说,音若未绝,执念就不散。”
沈清鸢的手慢慢移向自己的琴。
她将琴从匣中取出,放在案上。手指搭上弦,轻轻一拨。音不成调,却缓缓流淌出来,是《安魂》的第一个音节。
裴珩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她闭上眼,指尖凝力,将真气缓缓注入右手食指。她取下盒中最底那根断弦,缠在指上。弦很细,带着旧年的干涩触感。
琴音再起,低缓绵长。
共鸣术开启。
眼前光影浮动,月光洒落,她看见一棵合欢树。树下站着一人,戴着青铜傩面,左眼覆黑绸,右手指向远处。
那是听雨阁立阁那一夜。她站在高台中央,裴珩在左,谢无涯在右。三人并肩而立,身后是万千灯火。她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此刻画面里没有声音,只有风。
墨九站在树下,静静望着他们。
他抬起手,摘下面具。脸上疤痕纵横,右眼浑浊,左眼早已失明。他没有笑,嘴角只是微微扬起。
然后他动了唇。
沈清鸢的琴音忽然一颤。
她听不清,但认得那个口型。
“沈姑娘,要幸福啊。”
画面戛然而止。
琴弦崩断。
她睁开眼,泪水已经滑落,顺着脸颊落下,砸在琴面上,溅开一小片湿痕。她没有擦,只是将手指上的断弦解下,轻轻放回盒中,合上盖子。
她用手掌抚过盒盖三次,动作轻缓,像在安抚一个睡着的人。
裴珩看着她,良久,才低声说:“他走的时候,没有痛苦。他说,能看见你站上高台,就够了。”
沈清鸢点头,但没有抬头。
“你要怎么处置这盒子?”他问。
她沉默片刻,说:“留在这里。”
“不再藏起来?”
“不必了。”她说,“他愿意让人看见的,就该让人看见。”
裴珩点头,转身走向门口。他的手搭上门框,停了一下,说:“他还留了一句话,让我等你看到记忆后再告诉你。”
沈清鸢抬眼。
“他说,”裴珩背对着她,声音很轻,“‘我不懂情,但我守住了有情的人。’”
说完,他推门出去,脚步渐远。
屋内只剩她一人。
她将锦盒移到琴案最上方,正对座位。她重新坐回蒲团,手指再次搭上琴弦。
这一次,她没有奏完整的曲子,只是轻轻拨动,一声,又一声,像是在回应某种无声的告别。
窗外,有人路过,脚步很轻,经过门前时放缓了些,像是怕惊扰什么。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停留。
她低头看琴。
弦上有一处磨损,是昨日收剑时划到的。她记得当时剑锋偏了一寸,擦过琴匣边缘,留下这道痕迹。
她伸手摸了摸那处磨损。
指尖传来细微的刮感。
她没有换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