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盯着铁盒里的糖渍梅子,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她没有伸手去碰,只是静静看着那颗被红绸托着的果子,表面还沾着一点蜜光。
裴珩走上前一步,低头看了看盒子内部的刻纹。他认出了云铮留下的标记,眉头松了一瞬,又立刻绷紧。
“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说。
墨九站在三步之外,面具覆面,手中双链垂地。他没说话,但身体已经转向南侧墙角,像是在确认周围有没有其他机关未停。
沈清鸢终于抬手,轻轻合上铁盒盖子。她的动作很轻,可声音还是在空旷的庭院里响了一下。
“走吧。”她说,“京中不能再等。”
裴珩点头。片刻后,禁军整队,策马护行。《山河策》竹简已用三层油布包裹,放入铜匣,由两名亲卫贴身携带。沈清鸢骑在马上,琴匣绑于背后,手指时不时掠过弦扣,检查是否松动。
队伍出城时天刚过午。官道宽阔,黄土压实,车轮碾过发出沉闷声响。沿途百姓见有官兵列队而行,纷纷避让到路边。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尘土扬起。
一队流民拦在路中央。
男女老少挤成一片,衣衫破烂,脸上满是灰土。有人跪在地上,双手举着空碗;有孩子缩在母亲怀里哭,声音嘶哑。一个中年男人站出来,膝盖弯曲却不肯完全跪下,嘴里喊着:“大人开恩!青州大旱三个月,田里颗粒无收,我们一路逃来,只为讨条活路!”
队伍停下。
裴珩勒住马缰,目光扫过人群。这些人的确瘦弱不堪,手脚浮肿,不似伪装。但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回头看了沈清鸢一眼。
沈清鸢坐在马上未动。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手指已搭上琴弦。
琴声响起,是一段极缓的调子,没有名字,只是她临时拨出的音节。音波随风散开,掠过人群头顶。
共鸣术发动。
她感受到恐惧、饥饿、疲惫——这些都是真实的。可就在那片混乱情绪中,有一股异样的波动,像水底的暗流,藏得极深。
那人站在人群后排,披着旧麻布斗篷,低着头。可当琴音扫过时,他的心跳节奏变了,呼吸压得太稳,像是刻意控制。
沈清鸢不动声色,继续抚琴。她换了一段更柔和的旋律,音尾微微上扬,试探性地触向那个方向。
对方袖口微动。
一道寒光滑出半寸,随即被迅速压回。
她看清了——匕首柄上有云家旁支独有的缠枝纹,细如发丝,极难辨认。
沈清鸢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她看向墨九。
墨九早已察觉。他身形一闪,人已离马,落地无声。几步之间穿入人群,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影子。
下一瞬,他一手扣住那人的手腕,另一手扯开斗篷。匕首落地,发出清脆一响。
四周顿时骚乱。
“怎么回事!”
“他不是我们的人!”
“别伤无辜啊!”
流民们惊叫后退,挤作一团。有人想逃,却被禁军迅速围住外围,不准离开。
裴珩翻身下马,走到被制住的男人面前。他蹲下来,抬起对方下巴,直视其双眼。
“谁派你来的?”
那人咬牙不语。
墨九反拧其臂,从内襟搜出一块铜牌——上面刻着“云氏外族·戍字七房”。牌角有新划痕,像是最近才伪造的。
裴珩站起身,脸色冷了下来。
“果然是他们。”
他挥手示意:“押下去,不得让他开口自尽。等到了驿站再审。”
禁军上前架人。那名男子挣扎了一下,最终被铁链锁住双臂,嘴也被布条封住。
沈清鸢这才下马。她走到刚才匕首掉落的地方,蹲下身,用指尖抹去地面的灰尘。
除了刀痕,还有几粒细小的药渣。
她捻了捻,闻了一下。
不是毒,也不是伤药,而是一种止饥用的苦根粉,江湖上常有流民服用,能撑三四日不饿,但会损伤脾胃。
她抬头看向那些仍跪在地上的百姓。
“你们吃了多久这种粉?”
一个老妇颤巍巍举起手:“五天了……是从前村施粥点领的,说能救命……”
“施粥点在哪里?”裴珩问。
“北边三十里的破庙,门口挂红幡……已经有上百人去过了。”
沈清鸢站起身,把药渣放回原处。
“这不是单纯的逃荒。”她说,“有人在往流民里掺假,用苦根粉控制他们行动,再安插奸细混进来,目的就是扰乱官道,逼我们暴露《山河策》的行踪。”
裴珩沉默片刻,下令:“传令前锋,绕道十里,避开那座破庙。另派两队轻骑连夜赶去查探,若发现聚集人群,先隔离再甄别。”
他又对副将道:“通知沿路州府,即日起封锁所有外来流民入境,设棚登记身份,查验是否有服用药物迹象。”
命令传下,队伍重新整备。
沈清鸢回到马旁,打开琴匣,取出一张薄纸。那是《山河策》抄录的一小部分残页,记载的是“虚实之策”中的第一条:**“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故善用兵者,以实为虚,以虚为实。”**
她把纸递给裴珩。
“你现在做的,是‘以治应乱’。但我们可以反过来。”
裴珩接过纸,看她。
“怎么说?”
“让他们以为我们怕了流民,慌了阵脚。”沈清鸢声音平稳,“你刚才下令封锁州府,是对的。但现在,加一道假令——就说朝廷要征召流民修河堤,每人每日给米半升,钱十文。”
裴珩皱眉:“你是想引蛇出洞?”
“不止。”她说,“真正挨饿的人会去求生,而假流民不会。他们会怕被查出身世,反而躲起来。到时候,哪里没人去,哪里就有问题。”
裴珩盯着她看了几息,忽然笑了下。
“你这是拿兵法当棋局下。”
“兵法本就是人心的算计。”她说,“既然他们想用混乱压我们,我们就用秩序逼他们现形。”
裴珩收起纸张,转身走向马匹。
“按她说的办。”他对传令兵说,“拟令,半个时辰内发出去。”
队伍再次启程。
夕阳西斜,拉长了每个人的影子。被俘的奸细被绑在马后,低着头,一路无言。
沈清鸢骑在马上,手放在琴匣上。风吹过来,掀动她额前碎发。
她忽然道:“墨九。”
墨九策马靠近。
“你刚才出手的时候,他左手小指动了一下。”
墨九点头。
“我知道。他在传递信号。”
“不是给外面。”沈清鸢说,“是给里面——那些还没露面的人。”
裴珩听到这话,猛地回头。
“传令下去,”他立刻说,“加快行进速度,今晚必须赶到下一个驿站。所有人保持警戒,夜间轮流值守,不得卸甲。”
队伍加速前行。
天色渐暗,远处山影连绵。
沈清鸢望着前方道路,手指轻轻敲击琴匣边缘。
一下,两下,三下。
像是在数着时间。
马蹄声踏在土路上,越来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