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谢无涯脑海中浮现出往昔画面:
男孩穿着浅灰长衫,袖口卷到手肘,手里捧着一朵并蒂莲。花瓣粉白相间,连着一根茎。他笑着转身,递给身旁穿月白裙的小女孩。
“清鸢,你看。”
女孩接过花,低头闻了一下,脸上的笑还没收,一道影子就落了下来。
云容站在岸上,发未簪,衣未束,眼神冷得像冰。她一步跨下石阶,伸手夺过那朵花,看也不看,直接踩进泥里。
“此物双生,岂容贱婢染指?”
她说完转身就走。
男孩愣在原地,脚边是被踩烂的莲花。他弯腰想捡,却被推了一把,摔进水里。泥浆灌进口鼻,他挣扎着爬起来时,女孩已经被带走。
待幻象如烟雾般消散。
谢无涯猛然睁眼,胸口剧烈起伏。他的手抖得厉害,墨玉箫发出嗡鸣,像是要自己裂开。
沈清鸢继续抚琴,云容在旁静静不语。
《长相思》的调子低缓,一段一段地铺出去。她的共鸣术顺着音波探入谢无涯心神,不是强攻,而是引导。那些被压下去的记忆,一层层翻上来。
“你恨她。”沈清鸢开口,声音很平,“因为你母亲死前喊的是我的名字,而不是你。”
谢无涯闭眼。
“你一直觉得,如果那天你在场,如果她喊的是你,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他没回答,但肩膀绷紧了。
“可你不在。”沈清鸢说,“你躲在芦苇里,连哭都不敢出声。”
“够了!”谢无涯突然吼了一声,睁开眼,眼里布满血丝。他盯着沈清鸢,像是要看穿她,“你懂什么?你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沈清鸢没退,“我知道你母亲临死前喊的是我,因为你是谢家少主,不能有软弱。她是妾室,死了也没人追究。可我是沈家嫡女,她喊我,才能逼我父亲出手。”
谢无涯的手指抠进箫身。
“你也知道?”他冷笑,“那你知不知道,是谁把她带到湖边的?是谁下令行刑的?”
沈清鸢看向云容。
云容缓缓站直身子,目光在四个字与谢无涯之间来回。
“是我。”她说。
两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刀劈进空气。
谢无涯的身体晃了一下。
“我接到命令,带她去镜湖。”云容继续说,“她求我放她走,说只要能见你一面。我说不行。她说,那就让清鸢来,至少让她知道,我不是个恶人。”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没答应。我把她押过去,亲眼看着她沉下去。”
谢无涯的牙咬得咯咯响。
“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非得喊清鸢?”云容抬头看他,“因为她知道,只有清鸢活着,你才不会彻底疯掉。她怕你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你闭嘴!”谢无涯怒喝,手中箫尖指向她,“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谈她的心思?”
云容没动。
“我当然不配。”她说,“我是个庶女,从小被人踩在脚下。十五岁那年,我在镜湖采莲,被人推下水,说我不配戴双生之物。我爬上岸的时候,发誓这一生,绝不让任何人比我更早握住属于我的东西。”
她看着自己的手,缓缓抬起,“后来我进了云家,成了主母。我拿到权力的第一天,就把当年推我的人扔进蛇窟。我踩着他们的骨头往上走,走到今天。”
谢无涯盯着她,眼里全是恨。
“所以你就杀了我母亲?就因为你也想要的东西,别人先拿到了?”
“不是我要杀她。”云容摇头,“是谢老夫人下的令。她嫌这个妾人生了儿子,威胁到正妻地位。我只是执行命令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拦?”谢无涯声音发颤,“你明明可以……”
“我可以?”云容笑了,笑声很冷,“我一个外姓女子,在云家立足都难,凭什么插手谢家内务?我要是拦了,死的就是我。”
她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复杂:“你以为我想看你母亲死?你以为我愿意听她喊那个名字?可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照做。”
谢无涯的手开始抖。
箫身发出细微的裂响。
“你说你恨我。”云容低声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恨我自己?我每天晚上闭上眼,都能听见她在水里抓船板的声音。我梦见她浮起来,指着我说:‘是你,是你让我见不到儿子最后一面。’”
她停住,没再说下去。
沈清鸢的琴音变了。
不再是《长相思》,而是一段极短的旋律,只有三个音符。那是他们小时候在湖边合奏的第一支曲子。
谢无涯浑身一震。
他想抬手阻止,可身体不受控制。记忆再次涌上来——
那个夏天,他坐在湖边教她弹琴。她笨手笨脚,总是按错弦。他生气,她就笑,把并蒂莲塞进他手里,说:“送你了,别生气。”
他说:“这花只能给最重要的人。”
她说:“那你就是最重要的。”
待幻象如烟雾般消散。
箫身“啪”地裂开一道缝。
碎片飞溅。
沈清鸢迅速掷出琴,以琴面挡住主要残片。烟尘落定,众人看清——琴背赫然浮现四个古篆,笔迹苍劲,像是刻了很久:
沈谢共守
谢无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箫。
裂痕从顶端延伸至中部,墨色玉石露出内里的暗红纹路。他试着握紧,却发现掌心发麻,力气使不上。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是谁把你从湖里捞出来的吗?”
谢无涯没抬头。
“是你自己。”她说,“你爬上来,浑身是伤,嘴里咬着一根芦苇。你说你要活着,要让他们都后悔。”
她往前走了一步,“现在,你还记得吗?”
谢无涯闭上眼。
三息之后,他睁开,抬手将断裂的墨玉箫重新别回腰后。他的背挺直了,眼神也清了。
“我跟你去。”他说。
沈清鸢没说话。
她只是把琴放进匣子,盖上一半,留出一条缝。
她的手指还在流血,血顺着琴弦滴下去,正好落在“镜湖”两个字的残迹上。
血没有晕开。反而像被吸进去一样,迅速渗入纸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