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沈府正厅的门便被叩响。
沈清鸢坐在琴前,手指搭在弦上,指尖还带着昨夜换弦时留下的细痕。她没有看门口,只将茶盏放下,杯底碰着青瓷斗笠盏,发出一声轻响。
门外进来的是云家使节,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他穿着暗红纹锦长袍,腰佩玉珏,脸上敷了薄粉,想遮住昨夜毒灰留下的印子,却掩不住眼角红肿。
“沈老爷安好。”使节拱手,声音拖得又软又长,“我家主母挂念清鸢小姐,特命我来问一声——婚期可曾定下?”
沈父坐在主位,未答话。
使节又笑:“听闻昨夜府中不太平,有贼人闯入,连小姐的琴都出了岔子。啧,这般防备,如何护得住人?连女儿都护不住,又谈何庇佑一方?”
厅内仆役低头屏息。
沈清鸢抬眼,看了他一眼。
她没说话,只是拨动琴弦,《战台风》第一段骤然响起。音浪撞向四壁,厅中烛火一颤。
使节笑容僵了半分。
她在第三段变调时闭了闭眼,共鸣术悄然运转。琴音穿入对方心神,像一根针扎进脉络。那人呼吸一顿,袖口微抖,胸口忽然鼓起一下。
“砰”——
怀中藏的毒粉包炸开,黑灰喷了一脸。他惊叫出声,伸手去擦,越擦越脏,发髻歪斜,额角沾着碎屑,狼狈不堪。
满厅哗然。
沈父立刻起身,从案下抽出一封密件,拍在桌上:“你问我沈家护不护得住人?那你先看看,谁才是真正祸乱社稷的贼!”
纸封撕开,里面是数页往来书信,字迹出自云家笔吏,盖着火漆印。其中一页清楚写着“断龙崖夜渡三千骑,粮草由东线三庄接应”,落款日期正是三日前。
使节脸色大变,伸手就想抢。
两名护卫上前拦住。
他后退几步,脚下一绊,撞上门框,整个人扑倒在地,牙齿磕在石阶上,两颗门牙脱落,血顺着嘴角流下。
他跪着爬了几步,才被人扶起。
沈清鸢琴音未停,尾声一记高音斩落,余音震梁。她缓缓抬眸,声音不高:“使节远来不易,下次带礼,不如带些漱口汤药。”
使节喘着气,盯着她,眼里全是恨意。
他被人架着往外走,经过回廊时脚步顿了一下。那一步踏得极熟,像是走过许多次,右脚避开地砖松动的一角,左足轻点廊柱第三节横木。
沈清鸢看见了。
她没动,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压。
待人走远,沈父才坐下,看着桌上的密件,低声问:“你昨夜就料到了?”
“不是料到。”她说,“是他们太急。一个使节能拿到边关布防图,还能随意进出我府,说明早有人替他铺好了路。”
沈父沉默。
片刻后,他召来管家:“查昨夜所有进出西院的人,尤其是送过杂务单子的。另外,把前月乐工名册再核一遍,缺的那份补上来。”
管家领命而去。
沈清鸢低头检查琴弦。新换的弦很稳,但她还是逐根试了一遍音。指腹碰到第四弦时,微微一顿。
这根弦的张力有点不对,比其他弦紧了半寸。
她没声张,只将琴匣合上,放在腿边。
厅外传来脚步声,是府中管事来回话。说云家使节出府后直奔城南驿馆,未作停留。另有一人骑马从侧门离开,往北去了。
沈父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你觉得他们会罢休?”他问。
“不会。”她说,“这一趟不是为羞辱我,是试探我们有没有动他们的局。现在我们知道他们在动,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
沈父看着她,眼神复杂。
他知道这个女儿越来越难掌控,也知道自己正在把家族推向一场无法回头的争斗。
但他别无选择。
“你要小心。”他说,“云家行事不留痕迹,若他们真敢动手,一定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她点头。
这时,一名小厮进来禀报,说是厨房昨夜送去的点心剩下半盘,今晨发现被人动过,少了两块梅花酥。
沈父皱眉:“谁经的手?”
“是新来的杂役,说是远亲介绍的,在灶房打下手。”
沈清鸢抬头:“右手虎口有茧的那个?”
小厮一愣:“是……是的。”
她与沈父对视一眼。
昨夜那张“子时换防”的纸条,也是从厨房门缝塞进来的。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厅口。
阳光照在台阶上,映出长长的影子。她望着远处角门,那里是通往内院的小路,平时只有贴身仆从通行。
“让厨房把剩下的点心封存。”她说,“还有,查那个杂役进府前在哪里做事,见过什么人。”
小厮应声要走,又被她叫住。
“等等。”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铜丝,颜色泛青,与琴弦相近。这是昨夜从断弦里挑出来的。
“把这个交给药堂,问问能不能验出气味。如果上面沾过什么东西,一定会有残留。”
小厮接过,快步离去。
沈父看着她:“你怀疑他们用琴弦传信?”
“不是传信。”她说,“是设信号。只要我在特定时候弹错某个音,外面就会知道我们在行动。他们不需要听懂内容,只需要一个动作。”
沈父神色凝重。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敌人已经渗入到能接触她贴身之物的程度。
而最危险的,不是那些明面上的挑衅,是那些你以为安全的地方,其实早已被人动过手脚。
厅内安静下来。
沈清鸢重新坐下,手指落在琴上,轻轻试了一音。
清越的声音在厅中回荡。
她忽然想起昨夜谢无涯的箫声。
那一记《招魂》曲,不是杀意,是提醒。
她不知道他为何要帮她,但她知道,从那一刻起,有些事已经变了。
云家不会再等。
她也不会再守。
正厅外传来一阵喧闹。
是府门处的动静。
一名护卫跑进来,脸色发白:“老爷,外面……外面来了个孩子,抱着个罐子,说是沈夫人旧仆所托,务必交到小姐手中。”
沈父猛地站起。
沈清鸢也站了起来。
她盯着门口,手指慢慢收拢。
孩子被带进来,约莫十岁,衣衫破旧,手里抱着一个陶罐,罐口用油纸封着,绑着麻绳。
“是谁让你来的?”沈父问。
孩子摇头:“我不知道。是个瞎眼婆婆给我的,她说,若不送到,全家都会死。”
沈清鸢走近几步。
她蹲下身,看着那罐子。
罐身上有一道划痕,形状像是一把断剑。
她认得这个标记。
这是云铮养母生前刻下的暗号。
她伸手接过罐子,指尖碰到油纸时,感到一丝异样。
纸下似乎藏着东西。
她没打开,只将罐子抱在怀里。
“带他下去安置。”她说,“别让人靠近。”
护卫领走孩子。
厅中只剩父女二人。
沈清鸢把罐子放在桌上,解开麻绳,掀开油纸。
里面没有信,没有字条。
只有一小包糖渍梅子,颜色暗红,像是放了很久。
她拿起一颗,仔细看。
梅子核上,刻着一个极小的“七”字。
她的手指停住了。
云铮爱吃糖渍梅子。
他曾说,这是他在蛇窟三年里,唯一记得的味道。
而“七”,是他在云家死士中的编号。
她抬起头,看向沈父。
“他们已经开始清理自己人了。”她说,“这个人,是云铮留下的最后一条线。”
沈父看着那颗梅子,声音低沉:“他会告诉你什么?”
她没回答。
她把梅子放回罐中,重新封好。
“等我今晚奏琴的时候。”她说,“我会让他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