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儿说话挺冲啊?
严修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袁凡,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是赞赏。
年轻人,没个是非,没个锐气,那还是年轻人?
“咳咳,其实,我们之所以愿意考虑,是曹氏其人,并非世人说的那般不堪,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严修轻咳两声,扬眉道,“要是臭名昭着的其它二位,我早就将他们哄出去了,门都不会让他们进,免得脏了一块地。”
哦,这个说辞倒是有意思了。
袁凡看了看袁克轸,也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惊讶。
火烧赵家楼有三大反派,交通总长曹汝霖,货币局总裁陆宗舆和驻倭公使章宗祥。
曹汝霖是交通系的扛把子,以他最为位高权重,章宗祥还替他背了一记黑锅。
学生冲进曹家放火之时,一头撞见了章宗祥,见这鸟人人模狗样的,还以为这就是曹汝霖,上去就是一顿胖揍,差点揍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现在,严修居然说,曹贼与其它二贼有所不同,是不一样的曹贼?
“这一个人呐,就像是一锅老汤,炖得久了,想要辨别里头下了些什么料儿,不易。”
严修看着袁凡,认真地道,“就说曹润田此人,他这个人怎么说呐,胆小气弱,差点儿还大节有亏,就这一宗,杀了他都不冤。”
他顿了一下,“但要抛开其它,只说为人,此君其实还是不错的,别的不说,只说他办的中央医院,便可称得功德无量。”
五四之后,曹汝霖光荣下岗。
可这会儿的曹贼,才四十出头,总不能搁家混吃等死吧?
曹汝霖不想闲着,便自筹资金,在阜城门内建了一所医院,就在白塔寺沟沿那儿。
名儿还牛,叫“中央医院”,由他自己亲任院长。
这所谓的中央医院,是一所真正的慈善医院,是面向穷人的。
穷人到医院瞧病,只管来,病好了,走您的,一分文都不用。
医院运营的所有经费,都由曹汝霖这个院长来多方筹措,他也不在医院拿一文钱薪水。
他在医院唯一的一项福利,是他来上班,要是赶巧汽车没油了,要给他的车加满油。
我勒个去!
袁凡想了想京城的穷人基数,倒吸一口凉气。
不管曹汝霖干这事儿的初衷是什么,甭管他抱着嘛心思,要真把这事儿干成了,干好了,便是万家生佛。
说起来,后来京城沦陷,曹汝霖这厮的表现好像也还过得去,清算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被定为汉奸?
“范孙先生说的是大事,我来补一出小情。”
张伯苓放下茶杯,接过了话头,“在此事之前,我其实与这位曹润田先生素不相识,但在去年冬天,我却遇到了一件怪事儿。”
去年冬天,张伯苓去京城公干。
打车站出来,便看到一管家,抱着几套棉衣,在那儿坐洋车。
那管家挑了一车夫,大冬天的,还穿着秋衣,冻得跟冰棍儿似的。
车走了没多远,到了偏僻处,那管家便叫着停车,将手里的棉衣拿出一件,给那车夫穿上。
干了这事儿,那管家便抱着棉衣,等在路边,候着下一辆车过来。
张伯苓觉着奇怪,就下车问那管家,这是干嘛呢?
原来那管家是曹汝霖家的管事。
京城的车夫可怜,每年冬天都会冻死人。
为了这个,曹家每年都会买上一百件厚实的棉衣,用来施舍车夫。
那管家他之所以那般行事,是曹汝霖特意吩咐的。
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人冒领,棉衣才能穿到那些个快要冻死的可怜虫身上。
张伯苓说完往事,室内空气有些凝重。
青史成灰,很多时候,那一把残灰,透着时光的帷幕,很难一眼看清其中的颜色。
而这人呐,却多是瞎子过河,听到响儿就跟着蹦哒。
袁凡也是有些惭愧,算命先生瞎子多,自个儿不也差点跟着瞎蹦哒了么?
“范孙先生,伯苓先生,多谢您二位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小子受教了!”
袁凡拱手谢道。
严张二位看似是为南开的事儿做个解释,其实是教他做人的道理。
跟他解释,解释得着么?
严修乐呵呵地摆摆手,“这事儿学生没错,你也没错,错的还就是我,是我公私没有分清!
不管曹氏为人如何,臭了就是臭了,私下交往可,公开合作则不可,臭我个人可,臭了南开则不可!”
说话间,黄钰生记完账,又开具一张收条,交给张伯苓。
张伯苓看过之后,起身双手将收据给了袁克轸,正色道,“袁先生,我谨代表南开学校,谢谢您的善举!”
袁克轸起身避开,不敢受他的礼,“伯苓先生,您这就折煞我了!”
拿到收条,袁克轸忽然笑道,“严世叔,您办校不易,我今儿过来,是想助您两臂之力来着。”
“两臂之力?”
严修不知想起来什么旧事,呵呵一笑,“你这猴崽子,尽干新鲜事儿。”
袁克轸老脸微红,显然是有黑历史,他赶紧伸出双手,左臂一挥,“这条手臂,是银元两万块,我刚才已经给了。”
严修笑吟吟地看着,袁家子弟都是他的学生,但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心高气傲的老大袁克定,也不是才华横溢的老二袁寒云,反而是这古灵精怪的老八袁克轸。
这家伙最讨厌循规蹈矩,举止不按常理,不知道今天他又玩什么花样。
袁克轸又伸出右臂,笑道,“这条手臂,是一个一百多斤的大活人,有一肚子的学问,一身的能耐……”
他的笑意开在脸上,看着严修道,“他愿意做南开的校董,助您一臂之力!”
“什么,你愿意入南开学校的董事会了……咳咳!”
严修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由于起身太快,又是一阵咳嗽。
南开学校是严修凭借一己之力搞起来的,为了办学,他是拼尽了全力。
除了薅一帮老友的羊毛,他将儿子和女婿都拉进了董事会,那股狠劲儿,比后世搞传销都要来得酸爽。
严修当年就想拉老袁入坑,可老袁身份在那儿,怎么可能理他那茬儿,接着想拉学生袁克定,那位一心想着太子爷,也不接他的话把儿。
上次袁太夫人再次出手相助,这时袁家子弟成年的就多了,严修又留下话,却一直没有回音。
现在总算听到回响了,袁克轸愿意入董事会?
“不是不是,”袁克轸连连摇头,“严世叔您想岔了,我就一草包,进学堂就想睡觉,哪敢来您这儿丢乖露丑啊!”
“感情你这是跑来消遣你叔儿?”严修一怔,消瘦的脸上青气一闪,语气森然。
“不是,我可没那雄心豹子胆!”袁克轸大声自救,右臂一挥,搁到袁凡面前,“我这条手臂,说的是他,袁凡袁了凡!”
“我,好的好的……”袁凡正在一边看戏,脑子压根儿没转过弯来,顺着袁克轸的话尾巴,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呀?”
突然间,袁凡跟摸了电门,坐了电椅似的,一下蹦了起来,一旁矮几的茶都洒了,冲袁克轸大声重复了一句,“您说我呀?”
那傻样儿,活脱脱是茶馆说相声捧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