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肴满桌,菜分两色。
为主的菜色是鲁菜,这吃的是个滋味儿。
聚和成是地道的鲁菜,不但有鲁大勺最拿手的九转大肠,还有葱烧海参和四喜丸子,特色名肴全上了。
为辅的菜色,是津门如今的时令菜,这吃的就是个新鲜。
像有一道菜,叫河海双修。
这个双修,没有那啥特殊的颜色,说的是海鲜与河鲜。
海鲜是来自渤海湾的鱼虾蚶,河鲜是来自运河的茭白和茨菰,河海共治一炉,鲜中带鲜,鲜上生鲜,也就五月能有这口福。
“罾蹦鲤鱼……来喽!”
后厨一声高唱,帮厨捧着长盘出来。
盘中的大鲤鱼金鳞赤尾,昂着脑袋翘着尾巴,瞧那样儿,是卯足了劲想着蹦龙门。
只是它眼神不济,一下蹦进了油锅。
“嗤啦!”
鲁大勺的大勺一晃,琥珀色的糖醋汁当头淋下,宛如庐山飞瀑。
一连串的脆响,白气氤氲腾涌,浓郁的甜酸焦香浮动,让肚子又空了一分。
“今天大喜,何以贺喜,唯有此杯中之物,但饮酒之前,咱们约法三章。”
周学熙举起酒杯,几句欢迎袁凡的开场白一过,定下这次宴席的基调。
“这个酒桌上,咱们有三不谈,不谈兵戈,不谈政事,不谈银钱,今日只作家老俗夫之饮,只作家长里短之谈!”
周学熙是主人,他的地盘他做主。
几人举杯,三圈下来,袁凡才知道周学熙为什么要定下“俗饮俗谈”的规矩了,那是为了关照他。
在座的几位,一主两陪,徐世昌年近古稀,周学熙年近花甲,靳云鹏也年近五十,按五岁一个槛,到袁凡这儿,中间的槛儿得按平方计算。
身份的差距更大,从徐世昌的大总统到他这个算命先生,按一品一个槛,中间的槛儿得按立方算。
年纪、阅历、学识,三百六十度都天差地别,要是不按俗的来,一不小心袁凡就得来一个社死名场面。
袁凡上首是周学熙,下首坐着袁克轸。
“进南兄,先前下楼,您那笑我可是见着了,嘛意思?”
他惦记着先前袁克轸那神秘的笑容,抽个空隙便追问起来。
袁克轸偷着瞥了眼徐世昌,见他的注意力没在这边,就麻着胆子道,“嗨,徐叔儿的这事儿吧,说起来可就远了……”
徐世昌与袁凡论老乡,倒也不能算错。
他的祖籍确实是浙江鄞县,但有一宗,他们家祖上在明代就离开了浙江,举家迁到了北京。
后来满清入关,他们又逃到津门,在津门落户,是为寿岂堂徐氏。
后来,徐世昌曾祖到河南为官,一家就在河南安顿下来,徐世昌生长之地,是河南卫辉府汲县。
就这么着,徐世昌出道之后,但凡见着浙江河南津门三地人士,言必称老乡。
就因为徐世昌的这份圆滑机变,官场中人送了他一个水晶狐狸的雅号。
哥儿俩说到这儿,酒杯一磕,齐声一笑,“陈调元!”
那社交悍匪陈调元,就是保定军校毕业的,莫不是选修过徐世昌的课程?
一杯酒下去,袁凡转过脑袋,听徐世昌这水晶狐狸扯淡。
“说起章太炎,他倒是舍得那张面皮,找不到媳妇儿,竟然体面都不要了,跑去登报征婚,人家问他征婚条件,他是这么说的……”
几圈下来,徐世昌有些喝嗨了。
既然是俗饮俗谈,那就是一通胡侃。
只是这些人层次摆在那儿,再怎么俗,也不是三俗,说的都是名人轶事。
徐世昌搁下筷子,学着章太炎的腔调,“别人娶媳妇,那都是当饭吃的,我章太炎娶媳妇,那是要当药用的。这味药呐,产自湖南湖北的最好,安徽的也可以将就,广东的就算了,那口鸟语我听不懂,洋人……呃,这个不行,我满足不了……”
章太炎这人挺逗,胆儿也肥,最早在报纸上登征婚启事的,就是这位爷。
他当年一根筋搭错了,从上海跑到京城,以一己之力将老袁闹得灰头土脸,差点没将老袁给喷死。
对于这货,徐世昌当然不感冒,一通黑历史吐出来,让人忍俊不禁。
“你们说说,这是人话吗?还在报上嚷嚷,生怕人家听不见,这不是读书读傻了么?
哪个女子愿意嫁给他当“药”啊,狗都嫌他,后来也就是蔡元培看他可怜,就介绍了那姓汤的小丫头给他,结果呢?
到了婚礼那天,他章太炎连皮鞋都不会穿,左右脚都不分,观礼的宾客可是来着了,差点笑了个半死!”
徐世昌说得精彩,袁凡听得津津有味。
章太炎他当然是知道的,作为民国第一号精神病患者,那是自带槽点,随便拔一根寒毛,都是一出相声。
“小老乡,咱们都说了一圈儿了,你怎么跟个貔貅似的,只进不出呢?你在上海滩的笑话儿,讲两个出来,让咱们也乐呵乐呵嘛!”
徐世昌夹了一块九转大肠。
这块肠头被筷子一夹,颤巍巍的,软烂得虚不受力,似乎是一夹就断,一戳就烂,然而又完完整整,不烂不断。
不怪鲁大勺以这道菜称雄,的确是好功夫好火候。
袁凡看着徐世昌夹着的这块九转大肠,眼角掠过一丝促狭,“徐公,我一卜卦相面的,肚子里全是神神叨叨的勾当,不好当笑话儿听的,非要勉强说来,可能会倒了胃口,到时候您可莫要怪我。”
“瞧你这话说的,虽然我不是总统了,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的肚量还是有的。”
徐世昌那块九转大肠停在嘴边,胡子一翘,“说!”
“那好,既然徐公吩咐,那小子勉力为之。”
袁凡将筷子轻咳一声,“就说这大肠,上海人也好这一口,不过他们不叫大肠,而是叫“圈子”,他们有道菜叫“炒圈子”,就是炒大肠。我就说一个炒圈子的笑话儿。”
咦,这话有点儿意思。
徐世昌还在琢磨,靳云鹏倒是笑了,伸手划拉一下,“圈子这个词儿,粗听普通,这一细品,还有点味儿,咱这几口子人,不也是一个圈子么?”
袁凡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大佬就是大佬,这么敏锐的么?
周学熙也笑吟吟地放下酒杯,等着袁凡的上海滩笑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