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想想……”
袁凡忍住笑,也不矫情,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他稍作沉吟,“我属意“明夷”二字,您看如何?”
明夷,是第三十六卦,是韬晦之卦。
这个卦象与艮止有相似之处,都是不说话。
但明夷卦的不言,不是“止”,而是“慎”。
慎言,是乱世之中的韬晦之道。
这卦的爻词六五,是“箕子之明夷,利贞。”
箕子当年就是这么干的。
纣王想害他,他便佯狂为奴,装聋作哑,以此避祸,正合“明夷”之卦。
艮止是被动,明夷是主动。
关联到当今之世道,以及周学熙之处境,明夷,无疑要比艮止强出太多!
“明夷……明夷……”
周学熙显然也是想到了,他噌地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喃喃自语,“我怎么没想到呢,黄梨洲不正是以此书自况,乱世韬晦,以待明君么?”
黄梨洲便是黄宗羲,他有一部大作,叫《明夷待访录》,直接就是以卦为名,其意就是乱世缄默,明夷于飞。
“嗯,夷字好,履险如夷,化险为夷!”
周学熙如同吃了全鹿丸,脸上都是不正常的潮红,连声叫好。
“从今以后,我就叫明夷老人了,这儿也不再是“止园”,而是“夷园”了!”
周学熙大声宣告。
他的话音尚在梁间萦绕,一个被尘封了太久的声音,突兀地在室内响起。
“我……咝骥良……父亲父亲……咝……爷爷!”
小骥良的声音,像一棵稚嫩的小草,从土壤中探出头来,尝试着感触这个陌生的世界。
就这么断断续续的几个词语,却让周学熙父子陡然间呆若木鸡。
仿佛九天之上的昊天上帝,突然摁出了一只无形巨手,将这片时空猛然止住,凝固成一张照片。
看着爷仨骤然变红的眼眶,袁凡悄悄拽了下袁克轸的衣袖,朝他使了个眼色。
袁克轸还沉浸在震撼当中,被袁凡一拉,心领神会,两人蹑手蹑脚退到走廊外头。
房门刚刚掩上,室内就传出压抑的哭喊和掩泣之声。
人心都是脆弱的,脆弱得像是清晨的露珠。
哪怕它可以折射出一个世界,到了该碎的时候,它依然会碎。
袁凡回头瞟了一眼,哑然失笑。
他想起刚才小骥良那春雷第一声,居然是“父亲的父亲是爷爷!”
这摇摇车的魔音,竟然恐怖如斯!
袁克轸靠在墙上,仿佛还没找回自己的魂儿。
刚才那一幕,实在是太过震撼。
改了名字,就让一个哑巴开口说话了?
过了半晌,袁克轸才狠狠一拳,擂在袁凡的肩膀上,“好小子,你还真特么神了!这活儿漂亮,八爷我服!”
我去,这货手上没个轻重,打得袁凡龇牙咧嘴。
袁克轸以往还自称项城小霸王来着,感情那不是胡吹大气,还真是挺有劲儿?
可临城遭绑抬门板的时候,怎么那么软啊?
一时不慎,误伤友军,袁克轸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伸手想揉,“对不住对不住,爷们儿这劲儿太重,忘了你这肉体凡胎承受不住!”
袁凡一巴掌拍开,满脸嫌弃,“粗手粗脚的,连个使唤丫头都不如,给小爷起开!”
小骥良这事儿,看着玄乎,其实也就那样。
知道小孩儿不能说话,袁凡就看了他的面相。
这一相就相出问题来了。
小骥良并没有失语之相,但他的命宫却确乎有一道厄纹,这是说小孩儿本身不该这样,而是被什么意外给妨着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是华佗的事儿,而是他的专业。
只需一卦,就了然于胸了。
门内的哭泣之声,慢慢地小了,只有偶尔的抽泣,和欣然的长吁短叹。
不多时,周明泰出来了。
那梨花带雨的小模样,让袁八乐得差点没抽过去。
他是长辈,周明泰没敢龇牙,只是有些难为情地向着袁凡,深深一揖到底,“袁叔儿,父亲请您进去!”
袁凡没有拉他,受了这个礼。
刚才周明泰情绪有些不对,不让他行个礼,怕他心里过不去。
再次进屋,周学熙不由分说,将袁凡按到椅子上,“了凡老弟,你的这份恩义大了,还要请你莫要嫌弃,收个干孙子!”
小骥良不用吩咐,乖巧地趴地上磕了三个,“骥良给干爷爷磕头,谢谢您的恩德!”
袁凡有些傻眼,自己这年纪,做个干爹也就算了,干爷爷,以后小爷真不用找媳妇儿了。
这跟周明泰先前的“叔儿”可是不一样,那个只是口语,是从别的地儿论来的。
小骥良这个头一磕,这“爷爷”可就实锤了。
看小孩儿趴在地上,眼巴巴地瞅着自己,那怯生生的小模样,就等着自己出声儿,敢不出声儿就会哭给您看。
袁凡都快炸了,看着周学熙苦笑道,“明夷先生,您这……”
“别介,什么先生后生,以后就叫明夷兄了!”周学熙伸手一拦,义正辞严。
老头得罪不起,小孩儿得罪不来,天底下最无奈的事儿,莫过于我是弱势群体。
袁凡长叹一声,“地上凉,起来吧!”
小骥良欢呼一声,爬到袁凡的腿上,小手一伸,渴望在线,那圆圆的脸蛋,跟小磨盘似的,好嘛,真是葫芦娃成精了。
这爷爷是好当的?
袁凡心里暗骂一声,得亏就这么一个,要是七娃同时在线,他得抱个钵去三不管要饭去。
他使劲揉了揉那小脑袋瓜,心里有些发虚,能给点啥呢?
给钱,发红包?
在周家发红包,跟在曲阜发《论语》有嘛区别?
想了一阵,还是给钱。
袁凡将那五帝钱又取了出来,排在桌上,看了一圈,没有合适的带子,便伸手在自己内衣的衣襟上“嗤啦”撕下一条,信手搓成麻花串绳。
将五帝钱串起来,套到小骥良的手腕上,“以后除了洗漱,就带着吧!”
“欸!谢谢干爷爷,骥良记住了!”
小孩儿清脆地应了一声,新奇地翻看着这五枚铜钱,倍儿开心。
这五帝钱,是他的开声之钥,他本能的亲近喜欢,现在往手上一戴,更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行了,咱们下去吧,菊人兄他们应该也要到了……”周学熙一拍大腿,站起身来。
他这会儿红光满面,精力弥漫,就这状态,袁凡就算是明劲了,都不敢跟他干架。
从袁凡入门到现在,说了半天,其实一个钟头都没有,刚刚到了午时。
袁凡年轻,初次登门,必须早到,身为陪客的两位就不必了。
“什么应该到了,咱们早就到了!”
一个笑声在外头响起,苍老圆融。
“不过是不好意思看你涕泪横流,给你这老不羞留份面子,就在外边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