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凡不动声色,平静地看着周天松,对那阴鸷的眼神仿若不见,“周当家的这话是个什么意思,袁某听不懂。”
周天松脑袋朝吴步蟾一偏,“老吴,你来问他。”
吴步蟾呵呵一笑,手里的折扇往掌缘磕了几下,“袁先生,都是江湖手艺,有点腥味儿也寻常,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袁凡不去搭理他,依旧盯着周天松道,“周当家的老于江湖,自然明白一个道理,这真经再好,也怕歪嘴和尚给它念歪了!”
吴步蟾面皮一青,不再掩饰,厉声喝问道,“姓袁的,你敢说,在华严寺给参谋长相面,你用的不是九曲连环的腥活儿?”
袁凡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原来,周当家的兴师问罪,就是为了这个?”
见袁凡镇定自若,周天松声音也缓和了下来,“就为此事内情究竟如何?周某来得急了,还请袁先生分说清楚。”
“好,既然参谋长想听,那我就给您分说一二。”
见周天松和气了些,袁凡话语也就柔软了,他瞥了一眼吴步蟾道,“有了这位高参,您现在当是知道,所谓的九曲连环是什么伎俩了?”
待周天松点头,却听得袁凡接着道,“既然如此,参谋长此来就好没来由,那天我伺候您的,可是一局哑金!”
一句话,就将周天松给摁住了。
按照九曲连环的关窍,必须以话术套人,尤其是要拿腔作势问清对方的情况,他才能在那车轱辘话上断句,找辙忽悠。
这个关窍一上来就让周天松这个大聪明自己给堵上了,让人家全程闭嘴,人家还拿什么涮你?
周天松细想一下,当时的情形确实有说道。
真要较真,问父母妻子还有点说头,袁凡都是后发制人,他虽然没开口问话,但他终究是先听周天松说了情况之后才下的判语。
但后面问儿子那宗,袁凡可是先发制人,周天松连话都没说,袁凡就判了。
他还能怎么说?
周天松拿眼睛剐了一下吴步蟾,这会儿吴步蟾也不敲扇子了,皱眉寻找着袁凡的破绽。
“参谋长,您不是金点行人,按理说老祖宗留下的一些玩意儿,也不该跟您讲,但今儿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兄弟我就再跟您多掰扯几句。”
袁凡看着云淡风轻,实则心里直犯嘀咕。
世上有两大傻,一是跟女人讲道理,二是跟强盗讲规矩。
眼前周天松虽然被他用话拿住,但他心里不定怎么膈应呢!
“吃金点买卖的老合,说到底就是两类活儿,一类是蒙事儿的腥活儿,一类是吃真功夫的尖活儿。”
袁凡笑问,“参谋长,照您看来,哪类活儿来钱更快?”
周天松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人吧,十个人里倒有九个半的人,爱听顺耳话,爱信邪乎事儿,应该是使腥活儿的来钱快!”
袁凡一拍大腿,仰天一个哈哈,“着啊!参谋长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这是什么话儿说的,劳袁先生给咱细说说?”
周天松的兴趣也被勾上来了,几人杵在这破房子当中也不是个事儿,便走出去坐到门槛上,等着跟袁凡拉呱儿。
“江湖上有句话,叫“一天能卖十石假,十天难卖一石真”,使腥活儿的老合,眼尖手活嘴巴快,挣钱轻松不过。那使尖活的就不大行了……”
这边说得热闹,那边饭桶也凑了过来,他个毛孩子,不敢坐门槛,只敢蹲在门后。
“参谋长,您不防寻思寻思,凡是这使尖活儿的,那都是些什么人呢?
他们大多是出身书香门第,他们喜欢玩个医卜星相,玩个命理风水,这些东西对他们而言,都只是一种雅好,都只是玩票。
到后来世道变异,家道突然败落,他们衣食无着了,又没有其它的能耐,实在没辙了,才会拉下面皮,沦落到街头,卖卜算卦。
但金点行,说到底也是个伺候人的活儿,得让人高兴了,才能见着钱,可像他们这类人,被人伺候惯了,哪里会伺候人了?
他们说起命理来头头是道,但说到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在金点行内,管这类爷叫个什么呢?”
周天松听得入神,这比看戏有意思多了。
袁凡看着天边,脸上泛起苦涩,一字一句地道,“这类爷,行内管他们叫个“死空子”!”
他的语速慢了下来,摇头苦笑道,“不怕参谋长笑话,兄弟我也是享过福的,奈何年少而孤,坐吃山空,只好只身到了上海滩,那时意气风发,想着凭着一身家传的本事,那富贵还不是手到擒来?”
说到这儿,袁凡嘿嘿两声冷笑,问道,“参谋长,您猜猜看,我那会儿是个什么模样?”
“这个?”周天松顺着话尾巴,试探着道,“你就是那什么……死空子?”
“哈哈……哈哈!”袁凡拍拍门槛,悲笑道,“给您说着了,我就是那死空子!”
“初到上海之时,连着俩月,落到口袋的铜甸,还吃不了两碗阳春面,我这一百多斤,硬是差点饿死在城隍庙的墙根儿底下!
那城隍庙有一位能人,浑名儿叫关大将,他跟我不一样,他手下全是腥活儿,但他的买卖就是火爆,一天三五十块不在话下。”
咝!一天能挣着三五十块?
一年下来,不得一千多?
不光是面前两位被镇住了,门后听书的饭桶都不淡定了。
“见关大将这般红火,我也知道自个儿的毛病在哪儿了,便想跟着他学腥活儿,求了几次,那关大将倒也允了。
嘿嘿,允了是允了,不过他有个条件,便是我在学会他的手艺之后,这头一年的金买卖,所有进项都要归他。
这么着,我跟那关大将学了俩月,知道了怎么圆黏子,怎么把簧儿,怎么迫响儿,怎么推送点儿……”
这一套黑话输出,周天松不是行内人,听不大懂,吴步蟾却是眼睛一亮,金光闪闪,看袁凡的眼神都不对了,直勾勾的。
“圆黏子”是如何把客人揽过来,“把簧儿”是如何观风套话,“迫响儿”是如何逼对方吐露底细,“推送点儿”是如何诱导对方重复花钱。
这一套一套的,都是各门各派的核心秘传,是真正的财富密码,像他这样的野路子,以往只是有所耳闻,早就是心向往之,不想今天在这里听到了。
“潜心学了俩月,我重新上了城隍庙,这番气象果然完全不同了。”
袁凡接着道,“一开始的时候,我的买卖与那关大将不相上下,可没过俩月,关大将的买卖眼见着就不行了。
半年之后,那关大将完全没了生意,便连街都不上了,就吃着我的买卖,吃了我一年之后,关大将甩手离开上海去了无锡,而我则是又用了一年时间,攒钱在城隍庙盘了一间命馆!”
“等会儿!”袁凡说得热闹,周天松听着不对了,狐疑问道,“袁先生,你说的有点不对劲儿啊,你是跟关大将学的手艺,那怎么关大将反而比不过你,还连上海都呆不下去了?”
袁凡看着吴步蟾,微微一笑,“参谋长,奥妙就在这里头了,像关大将这样的江湖客,说到底就是野路子,他们吃的是命理的饭,却完全不通命理,全凭耍手段一腥到底,初时看着红火,其实挣的都是断头钱,等人家回过味儿来,不是掀摊儿,就是挨揍,哪里会有长久买卖?
而兄弟我不同,打小开始,我不但将我袁家的《柳庄神相》吃透了,其它奇门各家的绝学我也都有涉猎,用我们的行话,这叫攥了尖儿了。
我跟关大将学了腥活儿不假,但那只是表相,只是用他那套招揽主顾,而我真正的里子,是我柳庄袁家六百年的命理传承!
我以家学批断命数,人家回去一验证,十中八九,如此口口相传,买卖自然就好了!”
袁凡顿了顿,待周天松看过来,沉声说道,“参谋长,像兄弟我这样儿的,叫“腥加尖”,有话叫“腥加尖,赛神仙”,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本事,可不是拿人开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