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招待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在我们身后合上,隔绝了西北夜间的寒风,也仿佛瞬间抽空了我所有强撑的力气。
他没有开大灯,只有走廊尽头一盏昏暗的壁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座沉默而压迫的山峦。
“去洗把脸。”
他命令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在饭桌上时的伪饰,只剩下纯粹的冷硬,“明天还有早戏,别耽误进度。”
他说的是“进度”,不是“你的状态”,也不是“好好休息”。
在他眼里,我的一切存在意义,都只是为了推进他那该死的计划“进度”。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像个听话的提线木偶,转身走向狭窄的卫生间。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钉在我的背上,如同实质,衡量着我这把“刀”经过今晚的淬炼后,是否出现了裂纹。
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
我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妆微花、嘴角却还残留着一点被迫挤出的讨好笑容的自己。
真恶心,林柠,你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
我捧起冷水,用力泼在脸上,试图洗掉王总那黏腻的目光,洗掉陆渊冰冷的触碰,洗掉那令人作呕的酒气,更想洗掉脸上这层厚厚的、连自己都厌恶的伪装。
可我知道,洗不掉。
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这伪装就如同第二层皮肤,长在了我的脸上,融进了我的骨血里。
门外传来他讲电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捕捉到了几个零碎的词:“……盯着点……王守成那边……别让她真出事……”
看,多精妙。
我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慢慢擦干脸和手,每一寸动作都刻意放缓,调整着呼吸,压下眼底所有不该有的情绪。
当我走出卫生间时,他已经结束了通话,正站在窗边,背对着我,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今天表现勉强及格。下次遇到这种事,机灵点,别傻站着。”
他是在“教导”我如何更好地扮演诱饵吗?
我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停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还带着一点洗漱后的湿润和怯意:“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学着应付的。”
我顿了顿,加上一句,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担忧,“只是……那个王总,他好像……”
“他不敢怎么样。”陆渊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一切的漠然,“你只要按我说的做,拿到角色,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一切尽在掌握,包括我。
我低下头,掩去嘴角一丝冰冷的弧度。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他吸烟时极轻微的声响。
这种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难熬,仿佛无形的探照灯打在我身上,审视着我每一寸细微的反应。
我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符合我此刻“受惊后依赖他”的人设。
我犹豫了一下,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后怕,又像是寻求安慰:“陆渊……我今晚……有点害怕。”
他终于转过身来了。
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锐利得惊人,像是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
他就那样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冲破喉咙,是不是演得太过了?被他看出了破绽?
就在我几乎要撑不住,想要后退的时候,他却忽然抬手,将烟摁灭在窗台的易拉罐里。
然后,他朝我走近一步。
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我本能地想要后退,却硬生生钉住了脚步,强迫自己仰头看着他,努力让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依赖性的恐惧。
但他的手指却落在了我的头发上,非常短暂地、近乎粗暴地揉了一下,就像对待一只完成指令后凑上来讨赏的小狗。
“怕什么。”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不耐烦,“有我在,没人能动你。”
这句话,曾经像最坚固的铠甲,让我安心不已。
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有你在?最大的危险,不就是你吗?
我趁着他手放下的瞬间,顺势低下头,像是被这罕见的、粗粝的“安抚”所感动,声音哽咽:“嗯……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所有的“保护”,都标好了价格。
我知道我所有的“价值”,都系于你的利用。
“去睡吧,我还有点事。”
他似乎失去了继续“安抚”我的耐心,重新变回了那个冷漠的指挥官。
“晚安。”我小声说,像个得到赦令的囚徒,快步走向里间的床边。
我背对着他躺下,蜷缩起来,拉过被子盖住自己,连头都蒙住一半。
被子下,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王总,而是因为身后那个男人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掌控感,以及我自己心中疯狂滋长的、必须死死压住的恨意。
我听到他似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走向沙发。
窸窣的声响,是他坐下,或许又点了一支烟。
黑暗中,我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墙壁上一点模糊的光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我必须确保他相信我已经“睡着”了,相信我已经完全接受了他的“庇护”和“安排”。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沙发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似乎站了起来。
脚步声很轻,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全身肌肉绷紧,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警报。
他想干什么?发现了吗?脚步声在床边停下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几乎要灼穿被子。
那目光充满了审视、衡量,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
空气凝固了。
我拼命控制着呼吸,让它听起来均匀绵长,像一个陷入沉睡的人。
天知道我的心脏跳得快要炸开。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声几不可闻的、极轻的叹息,或者只是我的幻觉?
然后,脚步声响起,他离开了床边,回到了沙发的位置。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打火机盖子弹开的轻微声响,他果然又点了一支烟。
直到那淡淡的烟草味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点点,但恐惧和警惕依旧如同冰水般浸泡着我。
这一夜,注定无眠。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他之间,这场戴着面具的、残酷的狩猎游戏,正式开始了。
这一夜,我几乎睁眼到天明。
耳朵捕捉着外间沙发上每一个细微的声响——他翻身的窸窣,打火机偶尔的咔哒声,甚至是他平稳却清晰的呼吸。
每一秒,我都感觉自己像是在雷区里赤脚行走,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天将破晓之际,他缓缓走来,轻柔地躺到床上,随后轻轻搂住我的腰,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处,仿佛在追寻一丝温暖,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我这才敢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恨到极致的灼烧感。
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硬生生把呜咽憋回胸腔,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轻微抽动。
不能让他发现任何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