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邹书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耀目的天光中,金銮殿内那根紧绷的弦仿佛骤然松弛,却又弥漫开一种更为复杂的沉寂。
龙骧军旗留下的视觉残影似乎还在空气中灼烧,那铿锵的誓言仍在梁柱间低回。
侍立在侧的大太监怀仁,以一种几乎不惊动尘埃的恭谨姿态,微微提高了声调,唱喏道:“退——朝——!”
悠长的尾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凝固的气氛。文武百官们从各自的思绪中惊醒,依着品秩班列,整齐划一地向着龙椅上的帝王躬身行礼,随后如同退潮般,井然有序地依次向殿外退去。
低沉的议论声开始如同蚊蚋般在队列中响起,交织着兴奋、忧虑与算计。以赵相为首的老臣们步履沉稳,相互间偶尔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些热血未冷的武将们,则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仿佛邹书珩那柄龙骧军旗也给了他们无穷的底气,步伐间都带着几分沙场的铿锵。
而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面色则要凝重得多,他们刻意放缓了脚步,簇拥着,低声交换着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只言片语,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云。
逍遥王南宫星銮站在武官队列的最前端,他依旧是那副慵懒闲适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场决定帝国东境命运、牵动无数人心的授旗大典,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朝会。
他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月白色的亲王常服袖口,向着南宫叶云行礼,随后也随着人流,不疾不徐地向殿外走去。
在经过门槛时,他的脚步未有丝毫停留,目光随意地扫过殿外辽阔的广场,掠过那远处依稀可见的、代表着龙骧军集结方向的尘烟,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随即融入离去官员的人群中,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门的阴影与光线的交错里。
偌大的金銮殿,转瞬间便空旷下来。
方才还冠盖云集、肃穆庄严的大殿,此刻只剩下龙椅上默然独坐的帝王南宫叶云,以及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他身后的大太监怀仁。
阳光透过高窗,化作一道道清晰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御座之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那里,方才还站立着一位即将远征的年轻将军。
喧嚣散去,寂静如同深水般重新将这里淹没。
南宫叶云没有立刻起身,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空荡荡的殿门处,落在门外那一片灿烂到令人心悸的阳光里。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许久,久到怀仁几乎以为陛下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忘却了时间。
终于,他低沉而略带一丝疲惫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在这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
“怀仁。”
“老奴在。”怀仁立刻躬身,趋前一步,声音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这份静谧。
“你说…”南宫叶云的声音很缓,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审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龙骧此去,真能解东境之危吗?”
怀仁的头垂得更低了。作为宫内老人,他深知此刻的问题并非真的在向他一个内侍寻求答案,而是陛下心绪的外露,是帝王在做出重大决断后,难免会生出的一丝对未知的叩问。他斟酌着词句,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任何棱角的温和嗓音回道:
“陛下圣心独断,运筹帷幄,龙骧军乃陛下与王爷亲手所铸之利剑,必能披荆斩棘…老奴愚钝,于军国大事一窍不通,不敢妄断胜负之数。只是…只是觉得,这位邹小将军,着实是…年轻得紧。”
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又将话题引向了执行者,言语间透着恰到好处的谨慎与一丝合乎情理的担忧。
南宫叶云闻言,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他微微向后,靠在了冰凉的龙椅靠背上,目光依旧遥望着远方。
“年轻……是啊,确实是年轻。”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怀仁诉说,“十九岁……朕记得,自太祖皇帝开国,定下武将晋升之制以来,似这般年纪,独领一军,持节钺,掌虎符,专征伐之权,节制一方军事的……邹书珩,还真是头一个。”
他的语气平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沉甸甸的事实。开国之初,名将辈出,或许有少年英杰,但在承平年代,尤其是在如此严峻的国事背景下,将一个新建的、被寄予厚望的军团交给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殿内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怀仁屏息静气,不敢打扰。
忽然,南宫叶云话锋一转,那平淡的语气里注入了一丝奇异的温度,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近乎是调侃的意味:
“不过…”他拖长了音调,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朕相信小十六。”
怀仁微微一怔,有些不解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皇帝的侧颜。
南宫叶云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像是在剖析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你想啊,这满朝的俊杰,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将门之后,也不算少。可咱们那位眼高于顶、看似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逍遥王,偏偏就只‘看上’了这一个邹书珩。”
他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几分兄长对弟弟的无奈纵容,更带着一种深层次的信任。
“谁让……小十六他‘看上’的这位将军,偏偏就只有十九岁呢?
他既然敢举荐,朕就敢用。这场仗,是打给东夷看的,是打给朝堂上那些心思各异的人看的,又何尝……不是打给朕那个宝贝弟弟看的?
朕倒要瞧瞧,他南宫星銮亲自挑中的人,究竟能在这东境的棋盘上,下出怎样一番惊世骇俗的棋局。”
这番话,已不再是帝王的筹谋,更夹杂了浓厚的家事色彩,是一位兄长对弟弟那份近乎盲目的信任与支持。他信任南宫星銮的眼光,就如同信任自己的判断一样。
怀仁这才恍然,心中暗道原来根子在这里。他连忙陪笑道:“陛下圣明,逍遥王殿下虽然……虽然性子洒脱了些,但心思玲珑,看人看事,确是极准的。有王爷在背后筹谋,邹小将军在前线冲锋,东境之危,定能迎刃而解。”
南宫叶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重新恢复了帝王的深沉。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龙袍在光线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
“希望如此吧。”他迈步,走下丹陛,脚步沉稳地向着殿外走去,“传朕口谕,命兵部、户部,龙骧军一应粮草、军械、饷银,皆按最高规格优先供给,沿途各州府务必全力配合,不得有误。再有,传令逍遥王,让蛛网盯紧些,朝中哪些人,与东境,与东夷,往来过于‘密切’的,一有异动,即刻来报。”
“老奴遵旨。”怀仁躬身应道,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空旷的金銮殿。殿外阳光正好,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的汉白玉广场上。
远天之下,龙骧军开拔的烟尘或许已经散尽,但由这庙堂之上点燃的烽火,才刚刚开始燎原。而帝国的命运,也正如这秋日的天空,高远莫测,等待着那一份来自东境的、由一位十九岁少年将军书写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