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烬的话音落在寂静的新房里,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合卺酒,夫妻一体,甘苦与共。
这本该是洞房花烛夜最温情的仪式,此刻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清冷,更像是一场必须完成的程序,甚至……是一场新的试探。
龙惊墨的心微微收紧。
酒?在经历了长街刺杀,见识了太子伪善,踏入这深不见底的王府之后,她对于任何入口的东西都抱着本能的警惕。
更何况,她此刻内伤在身,实在不宜饮酒。
她抬起眼,对上夜烬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真实情绪。
她不能拒绝,拒绝会显得心虚,显得不驯,更会坐实她“身体有恙”的猜测,给太子乃至其他暗中窥伺之人留下把柄。
“王爷相邀,妾身自当奉陪。”她声音轻柔,带着新妇应有的羞涩与顺从,缓缓站起身。
动作间,她刻意让身形略显迟滞,袖袍微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恰到好处地展现出一种强撑的仪态。
她走到桌边,白玉酒壶触手温凉。
她执起酒壶,先为夜烬面前的玉杯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散发出清冽的酒香。
然后,她才为自己斟了浅浅小半杯。
整个过程,夜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执壶的手指上,那手指纤细白皙,稳定得不见丝毫颤抖,与她那刻意流露的柔弱姿态形成微妙的反差。
这女人还真是能够隐忍,夜烬看着龙惊墨,眼里浮现的一丝担忧,瞬间即逝,甚至还有恼怒,眼眸更冷了。
龙惊墨并没有注意到夜烬的变化,她端起自己的那杯酒,转向夜烬。
他依旧坐在轮椅上,需要她微微俯身,才能完成这交杯之礼。
她靠近他,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沉水香气更加清晰,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形成一种独特而富有压迫感的气息。
她甚至能看清他玄色吉服上用暗金线绣出的繁复云纹,在烛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
她伸出执杯的手臂,动作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等待着。
夜烬的目光从她的手指移到她的脸上,与她近在咫尺的双眸对视。
她的眼睛很亮,即使刻意收敛了锋芒,依旧清澈见底,映着跳动的烛光,也映出他冷硬的轮廓。
他看到了她眼底那抹极力掩饰的警惕,也看到了她因俯身而微微蹙起的眉尖,那是旧伤被牵动的真实反应。
他缓缓抬起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同样稳定得不像一个缠绵病榻、不良于行之人。
他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满溢的酒。
两人的手臂缓缓交错,形成一个紧密的联结。
龙惊墨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属于男性的坚实力量感,与她想象的病弱截然不同。她屏住呼吸,将杯沿凑近唇边。
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一丝回甘,确实是好酒。
但她只敢让那浅浅的小半杯润过喉咙,便迅速移开了酒杯。
夜烬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喉结滚动间,带着一种属于军人的豪迈与冷硬,与他此刻残疾的身份格格不入。
手臂分开,联结断开。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酒香与那瞬间靠近带来的微妙张力。
龙惊墨微微退后半步,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脸颊适时地泛起一丝被酒气熏染的红晕,更显得我见犹怜。
“妾身不胜酒力,让王爷见笑了。”她低声解释,将杯中剩余的酒液示意的晃了晃,表明自己确实只饮了少许。
夜烬放下酒杯,目光在她泛红的脸颊和那残留酒液的杯子上掠过,并未追究。
“无妨。”他淡淡道,随即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淡,却让龙惊墨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王妃的旧伤,似乎不轻。”
他果然注意到了!无论是在街上她推轮椅时的停顿,还是拜堂时那瞬间的晃动,亦或是方才饮酒时细微的蹙眉,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龙惊墨垂下眼睫,指尖轻轻绞着袖口,做出被提及伤痛而略显不安的模样:“劳王爷挂心,只是……只是些陈年旧疾,今日受了惊吓,又奔波劳碌,故而有些发作,调息几日便好。”
她将缘由归结于“惊吓”和“劳碌”,巧妙地避开了旧伤的具体来源。
夜烬闻言,并未深究,只是淡淡颔首:“既如此,王妃便早些歇息。府中有良医,明日可唤来为你诊治。”
“谢王爷。”龙惊墨微微屈膝。
他这番安排,看似关怀,实则也是一种监控。
让府医来看,她的伤势深浅、根源如何,恐怕都难逃他的掌握。
“惊澜阁乃王妃居所,一应物事,皆可随意取用。若有不便,告知沈青即可。”夜烬继续说道,算是完成了作为新郎对新妇的安置。
他的语气始终平稳,没有新婚之夜的旖旎,只有纯粹的安排与交代。
“是,妾身记下了。”
夜烬不再多言,操控着轮椅,转身向门口行去。
玄色的背影在红烛光影中,显得格外孤峭冷硬。
直到轮椅的声音消失在门外,龙惊墨才缓缓直起身,脸上那抹伪装的红晕和柔弱迅速褪去,只剩下疲惫的苍白和深沉的凝重。
她走到桌边,看着那两只空空的白玉合卺杯,其中一只杯底还残留着些许她未曾饮尽的酒液。
她伸出手指,轻轻蘸取一点,放在鼻尖嗅了嗅,除了酒香,并无异样。
但她的心并未放下。
这场仓促而冰冷的合卺交杯,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交锋。
他试探了她的伤势,她的警惕,她的伪装。
而她,则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下,竭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假面。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室内浓郁的沉水香和酒气。
窗外,王府的重重楼阁隐没在沉沉的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这里,就是她今后的战场了。
夫君心思如海,强敌环伺,自身旧伤未愈,秘密重重。
龙惊墨轻轻合上窗,将寒意隔绝在外。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锐利。
无论如何,她必须在这里活下去,并且,要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夜色深沉,定渊王府的惊澜阁内,红烛燃尽,最后一丝光亮湮灭,陷入完全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