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蒙蒙亮,一层薄雾像轻纱似的笼罩着龙府。
听竹苑里,小桃刚蹑手蹑脚地起身,准备开始一天的洒扫,就听见院门被拍得“砰砰”作响,那声音又急又重,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蛮横,吓得她手里的扫帚差点掉地上。
“来了来了!”小桃心口“怦怦”跳,小跑着去开门。
门闩一拉,院门外的情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钱嬷嬷打头站着,一张老脸拉得老长,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今天可不是一个人,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像铁塔似的粗壮婆子。这两个婆子,小桃认得,是府里专门管刑罚的,人称“阎王婆”的王嬷嬷和“黑煞神”的李嬷嬷。她们俩都穿着深灰色的短褂,腰里别着乌油油的戒尺和一圈麻绳,胳膊比小桃的大腿还粗,脸上横肉耷拉着,眼神凶悍,往那一站,就跟庙里的金刚似的,煞气逼人。
龙惊墨未曾知晓,起初柳氏仅是派遣寻常得力的嬷嬷协助钱嬷嬷,然而龙老夫人清晨闻得有人胆敢欺辱她的乖孙儿,遂派遣此二嬷嬷前来,并严令道,只要人未死即可。
钱嬷嬷见门开了,也不等小桃说话,鼻子里冷哼一声,带着两个刑训嬷嬷就硬往里闯。小桃被她们的气势吓得连连后退,话都说不利索了:“钱、钱嬷嬷……小姐、小姐她……”
钱嬷嬷根本不理她,刻薄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荒凉的庭院,看到那几丛略显杂乱的竹子,更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鄙夷的轻嗤。她径直朝着主楼走去,脚步踩得又重又响,仿佛要把这院子里的地砖都踏碎似的。
龙惊墨其实早就醒了,正在二楼临窗的位置调息。楼下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她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下衣裙,缓步下楼,在一楼厅堂的主位上坐了下来,顺手还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温茶。
钱嬷嬷带着人“呼啦啦”闯进厅堂,正好看见龙惊墨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喝茶,那模样,哪里像是个即将被“严加管教”的庶女,倒像是等着看戏的座上宾。
钱嬷嬷心头火“噌”地就冒起来了。她强压着怒气,草草行了个礼,声音又干又硬,像破锣嗓子:“三小姐起得倒早。老身奉夫人严令,今日起,由老身与这两位府里的刑训嬷嬷一同教导三小姐规矩,务必让三小姐的言行举止,符合咱们龙家千金的风范!”她特意把“严令”和“刑训”两个字咬得极重,眼睛死死盯着龙惊墨,想从她脸上看到哪怕一丝恐惧。
可惜,她失望了。龙惊墨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淡淡地说:“钱嬷嬷早。三位嬷嬷辛苦了,坐吧。”她指了指下首的几张绣墩。
那两位刑训嬷嬷像两根木头桩子似的杵着,动也不动,四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龙惊墨身上扫来扫去,带着审视和压迫。钱嬷嬷见她们这般做派,底气更足了,尖着嗓子道:“三小姐!这规矩的第一课,就是‘尊卑有序’!见到教导嬷嬷,尤其是夫人亲点的刑训嬷嬷,岂能安坐不起?这便是您要学的第一课!还请三小姐起身见礼!”
龙惊墨这才放下茶杯,抬眼看向钱嬷嬷,目光清冷:“哦?起身见礼?不知这二位嬷嬷,身具几品诰命?还是宫里有品级的女官?”
钱嬷嬷被她问得一噎,梗着脖子道:“刑训嬷嬷虽无官身,但代表的是夫人的威严!三小姐如此怠慢,便是对夫人不敬!”
“代表母亲威严?”龙惊墨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明显的嘲讽,“钱嬷嬷,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任何仆役,只要打着主子的旗号,都可以对主子呼来喝去,甚至动手动脚了?这到底是龙府的规矩,还是你钱嬷嬷自己立的规矩?”
“你……你强词夺理!”钱嬷嬷被她堵得脸红脖子粗,气得手指头都在抖。她猛地转向那两位刑训嬷嬷,声音拔高:“王嬷嬷!李嬷嬷!你们都看见了!三小姐顽劣不堪,公然顶撞教导,怠慢夫人训示!按照府规,顶撞教导、藐视规矩,当施以戒尺,罚跪两个时辰以儆效尤!”
那两位刑训嬷嬷闻言,脸上横肉一抖,眼中凶光毕露。王嬷嬷“唰”地一下从腰间抽出那根乌黑发亮、不知打过多少人的戒尺,李嬷嬷则熟练地解下了腰间的麻绳,两人同时向前逼近一步,像两座小山一样朝龙惊墨压过来。厅堂里的空气瞬间凝滞,小桃吓得“啊”了一声,捂住嘴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浑身抖得像筛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龙惊墨却缓缓站了起来。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三位嬷嬷走了两步。她的目光平静,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钱嬷嬷,最终,精准地落在了钱嬷嬷那下意识想往袖子里缩的手腕上——那枚成色极新、缠枝莲纹精致的雪丝银镯,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依然折射出刺眼的光。
“钱嬷嬷,”龙惊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股冰冷的压力,“你口口声声府规、夫人威严。那我倒要问问,咱们龙府的规矩里,有没有哪一条,是允许一个本该清贫自守、以身作则的教导嬷嬷,手上戴着疑似宫内匠作监流出来的贵重首饰的?”
她的话音刚落,钱嬷嬷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像瞬间被抽干了血。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那个镯子,声音都变了调,尖利地叫道:“你……你胡说什么!这……这只是普通的银镯子!你休要血口喷人!”
“普通的银镯子?”龙惊墨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钱嬷嬷,你猜,如果我父亲,或者我祖父,知道一个教导嬷嬷不仅不尽心教导,反而利用职权收受贿赂,甚至可能牵扯到宫内器物私流……他们会怎么想?是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还是会派人好好查一查,你这镯子的来历,以及……你还收过哪些不该收的东西?”
龙惊墨的目光又转向那两位已经停下动作、面露惊疑的刑训嬷嬷:“二位嬷嬷在府中年头也不短了,想必更清楚,若是这种事情闹大了,牵扯进去的人,会是个什么下场?是只有钱嬷嬷一人倒霉,还是所有知情不报、甚至助纣为虐的人,都要一起跟着吃挂落?”
王嬷嬷和李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和恐惧。她们是来执行刑罚立威的,不是来蹚浑水把自己搭进去的。尤其是这种涉及主子、可能捅到老爷老太爷那里的脏事,躲还来不及呢!
钱嬷嬷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带着哭腔喊道:“三小姐!三小姐恕罪啊!是老奴糊涂!是老奴猪油蒙了心!是老奴僭越!求三小姐高抬贵手,饶了老奴这一次吧!老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来听竹苑撒野了!”她一边说,一边“咚咚”地磕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那两位刑讯嬷嬷见领头的如此模样,岂敢轻举妄动,赶忙将戒尺与绳索收起,呆立当场,进退维谷,面色时红时白。来时柳氏有令,诸事皆听钱嬷嬷安排,这让她们颇为不悦,此刻钱嬷嬷这般情形,她们自然不会为其强出头。
龙惊墨冷冷地看着跪地求饶的钱嬷嬷,如同看着一只臭虫:“滚出去。带着你的人,立刻滚出听竹苑。以后没有我的允许,若再敢踏进一步,后果自负。”
“是是是!谢三小姐开恩!谢三小姐开恩!”钱嬷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也顾不上那两位嬷嬷了,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活像后面有鬼在追。
王嬷嬷与李嬷嬷见势不妙,如此回去岂不是要遭老太太责骂?正欲上前教训,龙惊墨却面沉似水,眼神冷冽,只轻轻一扫,便令她们心头一颤,双腿发软。这三小姐气势竟比老太爷更甚,她们哪还敢放肆,只得亦步亦趋地随着钱嬷嬷逃之夭夭,来时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桃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她看向龙惊墨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犹如看待神明般的崇拜。
龙惊墨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回座位,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厅堂里恢复了安静,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过。
然而她心中明晰,此次已然与龙府彻底决裂。柳氏屡遭挫败,下一轮的反噬,恐怕就绝非后宅嬷嬷的小打小闹那般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