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崽事件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云岭村荡开层层涟漪。苏晓棠的名字,连同她起死回生般的“医术”,成为了村民们茶余饭后最新的谈资。然而,在这场小小的轰动之外,有一个人,始终以他特有的方式,静静地观察着,思考着。
陆承泽倚在知青点院门的门框上,目光穿过半个村落,落在远处坡地上那个忙碌的小小身影上。苏晓棠正提着水桶,穿梭于动物庇护棚之间,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得很专注,冷峻的眉眼间少了平日的疏离,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审度。
他记得第一次注意到苏晓棠的“异常”,是她与墨痕——那头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豹之间,那种超越驯养、近乎平等的默契。那时,他将此归结于少女某种罕见的天赋,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动物的亲和力。他欣赏这种纯粹,但并未深究。
然而,最近几个月,他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正在发生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这种变化,最初体现在一些细微的动作上。他看见她不再仅仅依赖于瞬间的“感觉”去抚摸一只受伤的动物,而是会先停下来,仔细观察动物的姿态、眼神、呼吸频率,然后用手指在不同部位轻轻按压,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问诊”。她的眼神里,少了些许最初的惶惑与依赖,多了几分思索与沉静的笃定。
然后,他发现了那个小本子。
那是一个由各种粗糙、泛黄、甚至印着模糊红色标题的废弃报表纸仔细装订起来的小本子。他好几次看见苏晓棠在喂食间隙、在打扫兽棚之后,甚至是在炊烟袅袅的晚饭前,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就着最后的天光,拿着那截短得可怜的铅笔头,在上面认真地写写画画。
他从未刻意凑近去看,但他视力极佳,几次不经意的一瞥,足以让他窥见一斑。那上面并非工整的文字,更多的是歪歪扭扭、夹杂着错别字的简短记录,配以一些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极其简陋的图画——一个圆圈代表猪头,几根线条表示羊角,旁边标注着“热”、“拧疼”、“清凉后缓”之类的字眼。
陆承泽的心中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出身于一个崇尚理性与秩序的家庭,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将一切不可控的、感性的因素纳入逻辑的框架内加以理解。苏晓棠那玄乎其玄的、能与动物“沟通”的能力,本是他认知体系之外的存在。但此刻,他看着那个埋头记录的女孩,看着她努力地将那些虚无缥缈的“感觉”固化为可以追溯、可以比较的文字与符号,他忽然明白了。
她正在试图将她的“天赋”,系统化。
她不再满足于做一个被动的聆听者,她在主动地探索、归纳、总结,试图从混沌的经验中提炼出规律,将“天赋”转化为可以被理解、甚至可以被传承的“知识”。
这种努力,这种将神秘主义导向实证主义的尝试,无比契合他内心深处对“秩序”与“可控”的追求。一种难以言喻的欣赏,在他冷静的心湖底悄然滋生。他欣赏的,或许不仅仅是她的能力,更是她这种试图理解、掌控并升华自身能力的姿态。
他决定做点什么。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出于好奇,更像是一种……对同类行为的无声声援,对一个探索者的实际支持。
他知道她缺纸。那些报表纸虽然结实,但数量有限,而且纸质粗糙,并不好用。
几天后,公社的通讯员送来一批新的学习材料和报纸。陆承泽在整理时,“无意中”将几大叠单面印刷、背面完全空白的废旧文件纸和用线缝在一起的草稿本,放在了苏晓棠常坐的那个窗台角落。他没有说任何话,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多看一眼,仿佛那只是随手一放。
苏晓棠发现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光滑许多的纸面,像得到了什么宝贝。她抬头寻找陆承泽的身影,他正背对着她,在井边打水,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她知道,是他。一种暖流悄然滑过心田,她将这份感激默默收起。
笔也是个问题。那铅笔头几乎快握不住了。
又一次去县里开会回来,陆承泽的挎包里多了几支最便宜、但杆子更长、更容易握持的hb铅笔,以及一小把裹着彩色塑料纸的水果糖。他将铅笔和糖同样“随意”地放在窗台上。这一次,苏晓棠正在灶间烧火,他看到她透过窗户看到那些东西时,动作顿了一下,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甚至开始在她遇到不确定的草药时,提供另一种形式的帮助。
有一次,苏晓棠对着一株刚采回来、形态有些特别的草药犹豫不决。她记得张奶奶好像提过,但记不清具体药性和名字了。陆承泽恰好从旁边经过,瞥了一眼那株草,脚步未停,仿佛自言自语般清晰地复述:
“《赤脚医生手册(畜牧分册)》,第47页,附图七。苦蒿,茎秆略带紫色,叶背有细微白色绒毛。性寒,味极苦,有清热凉血之效,常用于牲畜肝胆湿热目赤。内服需严格控制剂量,过量易致腹泻。”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背诵一段与己无关的课文。说完,他便径直走开了。
苏晓棠愣住了,低头仔细查看手中的草药——茎秆微紫,叶背果然有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绒毛!全对!她震惊于他惊人的记忆力,更感动于他这种不涉入、不追问,却精准提供她所需信息的方式。他无法理解她如何“使用”这些草药,但他尊重她的“研究”,并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她搭建与人类现有知识体系连接的桥梁。
这种沉默的、建立在绝对尊重与理解基础上的支持,像一股无声却强大的力量,浸润着苏晓棠的世界。她不需要向他解释自己能力的奥秘,不需要担心他异样的眼光,更不需要承受任何探究的压力。在他面前,她可以完全放松地做自己,可以毫无负担地展现她正在构建的、那个或许在外人看来有些古怪的“知识体系”。
有时,当她点着煤油灯,在窗下对着新得到的纸张奋笔疾书时,会偶尔抬头,看到陆承泽坐在院子另一头的石凳上,就着同一片灯火,安静地看着他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高等数学》。两人之间隔着大半个院子,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但苏晓棠却能奇异地感受到一种陪伴,一种精神上的共鸣。仿佛他们是两条在各自轨道上运行的行星,遵循着不同的法则,却共享着同一片探索未知的星空。
墨痕有时会踱步到陆承泽身边,安静地伏下。陆承泽会从书本中抬起眼,伸手揉一揉它耳后的皮毛,动作自然。墨痕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呼噜声,偶尔会传递一个意念给苏晓棠:
「他在守护。用他的方式。」
苏晓棠心中微暖,笔下记录得更加认真。
陆承泽看着灯下少女时而凝思、时而恍然、时而认真描绘草药形状的侧影,看着她与墨痕无声交流时那专注而灵动的神情,他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正在以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却由衷敬佩的速度,悄然成长。她的光芒并非太阳般炽烈夺目,却像一颗耐心积蓄能量的种子,正破开泥土,展现出坚韧不屈的生机。
而他,愿意成为这株幼苗旁,那道沉默而坚定的影子,为她挡去一些不必要的风雨,为她提供一些生长的养分,然后,静待她枝繁叶茂,绽放出属于她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光华。这种守护,无关风月,更像是一种对“秩序”与“美”的本能维护,是对另一个孤独探索者,最高的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