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的习惯,如同在混沌的意识之海中投入了一颗定锚的石子,涟漪荡开,逐渐显露出水下地貌的轮廓。自那晚在煤油灯下写下第一行稚嫩的文字起,苏晓棠发现,自己与动物们沟通的整个世界,仿佛被拭去了一层薄雾,变得清晰而富有层次起来。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信息接收者。现在,当她走近庇护棚,那些纷杂的意念不再是模糊的噪音,而是变成了各具特色的。
「饿……好饿……」刚断奶的小羊羔用脑袋蹭着食槽,传递出急切而单纯的渴望。
「别过来!危险!」新来的野狐蜷缩在角落,浑身散发着警惕与恐惧的尖刺。
「妈妈……找妈妈……」失去族群庇护的幼鹿眼中,流淌着绵长的悲伤。
苏晓棠停下脚步,在心中轻柔地回应:「别怕,这里安全。」「等一下就有吃的了。」「会好起来的。」她像一位安抚着不同哭闹婴孩的母亲,用稳定的意念抚平着此起彼伏的情绪波动。
然而,仅仅安抚是远远不够的。她开始像一个严谨的学者,尝试着将这些瞬息万变、难以捉摸的,进行初步的归类和比较。
她注意到,同一种类型的伤势,在不同动物身上传递来的痛苦,虽然因个体和物种的差异而有着微妙的区别,但其核心的情绪与感官体验,竟存在着惊人的共通性。
比如骨折。她轻轻触碰一只野兔包扎好的后腿,立刻接收到一阵尖锐的抗议:
「疼!像有根刺一直在扎!」
而旁边一只翅膀受损的山雀,传递来的则是另一种断裂感:
「空了……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飞不起来了。」
苏晓棠若有所思,在记录本上写下:骨折——共性:定位明确的锐痛,伴随功能丧失的沮丧感。差异:肢体与翅膀的体感描述不同。
又比如发热。她将手放在一只因感染而体温升高的花猫额头,一股灼热的意念涌来:
「好热……像被太阳晒着的石头,从里面烧出来。」
而另一只肠胃不适的狗崽,则传递出:
「肚子里有火在滚……难受,想吐。」
她记录着:炎症发热——共性:灼热感,内部来源。差异:体表发热与内脏灼烧的意念表述不同。
这些初步的归纳让她欣喜,也让她更加渴望深入。然而,动物的生理结构千差万别,许多内部的、看不见的病痛,其传递出的意念往往模糊而难以定位。她需要一个更为稳定、更为默契,并且能够理解她意图的研究对象合作伙伴。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墨痕身上。
这头灵性非凡的黑豹,早已超越了伙伴的范畴。当苏晓棠带着一丝犹豫和请求的意念看向它时,墨痕只是慵懒地甩了甩长长的尾巴,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里,清晰地映照出与的神色。
「墨痕,」她在心中默问,如同进行一场严肃的仪式,「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想更清楚地了解,不同的触碰,不同的感觉,在你们的世界里,究竟是什么样的。」
墨痕踱步过来,在她身边优雅地伏下身躯,将那颗威严又美丽的头颅轻轻搁在她的膝上。
「好。」一个简洁、沉稳的意念回应道,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间荡开圈圈涟漪。
于是,在阳光和煦的午后,在庇护棚旁那棵老槐树的浓荫下,一场奇特的开始了。
苏晓棠摒除杂念,将指尖轻轻地点在墨痕强壮的前肢肌肉上。她集中精神,传递出明确的探究意念:「这里,轻轻碰,是什么感觉?」
墨痕的回应平和而舒适:「这里,很好。像被温暖的羽毛扫过。」
她记录下这种健康状态下轻触的感觉——平稳、舒适。
接着,她稍稍加重了力道,用指腹按压同一块肌肉。
「现在呢?」她问。
「有点力量压下来,」墨痕的意念起了微妙的变化,「像泥土被轻轻踩实,但不难受。」
她默默记下:按压——实感,可承受的压迫。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移动到墨痕前肢的某个特定关节处(她记得这里曾有过旧伤),用更轻柔的力度触碰。
「这里呢?」她带着一丝担心问。
这一次,墨痕传递来的意念带上了些许不同的色彩:「这里……像阴天时石头的温度,凉凉的,有点沉。不喜欢。」
这种感觉并非疼痛,更像是一种记忆的残留。苏晓棠心中一动,仔细体会着这种旧伤处的酸沉感,并将其与之前记录的尖锐刺痛灼热胀痛明确区分开来。
她甚至尝试去理解更细微的感官。当一只蝴蝶翩然飞过,翅膀的阴影掠过墨痕的鼻尖时,它传递来一丝极轻微的意念:「有东西晃过,痒痒的,想打喷嚏。」
当一阵裹挟着远处野花芬芳的风吹过,它会有一瞬间的评判:「风里有陌生的味道,甜的,但没有危险。」
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反馈,在苏晓棠的中却价值连城。它们帮助她建立了一个关于与的感官基线。只有明确了健康的状态,才能更精准地辨识出偏离正常的痛苦。
「谢谢你,墨痕。」苏晓棠放下笔,由衷地传递着感激,「这些对我太有用了。」
墨痕抬起头,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眸望着她,意念温和而深邃:「你在寻找通往我们世界的路。我能做的,就是为你点亮沿途的灯。」
她将墨痕提供的这些宝贵反馈,与她从张奶奶那里听来的、以及从陆承泽偶尔帮她借来的破旧兽医书籍上看到的零碎知识联系起来。
书本上冷冰冰的文字描述——触诊可感知局部温度、硬度、肿胀程度听诊可闻及肠鸣音亢进或减弱,开始与她指尖感受到的、、,以及意念中接收到的「内部火辣辣翻搅」或「空洞无声」对应起来。
她慢慢摸索出一些更具指导性的规律:哪个部位的持续性钝痛并伴随「厌恶油腻食物」的意念,可能指向肝脏问题;哪种突如其来的焦躁不安、频繁舔舐某处皮肤并传递出「针扎似的痒」的感觉,极有可能源于跳蚤或寄生虫的骚扰;而腹部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紧般的疼痛」,则常常是肠道梗阻或严重痉挛的信号。
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时,动物的意念过于混乱,或者多种症状交织,让她难以分辨主次。有时,她的解读会出现偏差。但每一次失败,也同样被她郑重地记录在案,旁边用歪扭的字迹标注上推测错误,待查。
她的草纸本,不再是简单的流水账,而渐渐变成了一张由各种感官碎片、生理知识和实践验证编织起来的、不断扩大的认知地图。墨痕则始终是她最耐心的导师和最包容的助手,在她困惑时给予清晰的反馈,在她气馁时用粗糙温暖的舌头舔舐她的手背。
夕阳再一次西沉,将天边染成绚丽的锦缎。苏晓棠合上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纸本,轻轻靠在墨痕温暖而坚实的背上。
「我今天好像,又听懂你们一点点了。」她在心中轻声说。
墨痕的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路还长,但你已经走在了正确的方向上。继续走吧,我会陪着你。」
规律,就藏在这些日复一日的倾听、对话、记录与思考之中。而她,正一点一点地将这些来自生命本身的密语,翻译成可以理解的语言,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