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的内外交困,让陆承泽整个人都瘦削了一圈,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原本锐利的眼神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这天晚饭,他又是草草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那条磨得光滑的石凳上,望着渐渐沉下的暮色出神,连张奶奶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他都没有立刻察觉。
“承泽啊,”老人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这几天,都没见你好好吃饭。是身子不舒坦,还是灶上的饭菜不合胃口?”她在他身旁的另一张小板凳上坐下,手里那把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泛着深褐色的旧蒲扇,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带来阵阵带着皂角清香的微风。
陆承泽猛地回过神,有些仓促地转过头,对上张奶奶慈祥的目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张奶奶,没有不舒坦,饭菜也很好。就是……就是这几天,不太觉得饿。”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连日来少言寡语后的沙哑。
张奶奶那双看尽了世事沧桑的浑浊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能穿透他故作平静的表象,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但她没有点破,只是了然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院子里那棵枝干虬结、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雨的老槐树。晚风穿过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带来一丝初秋的凉意,也吹散了白日里残留的些许燥热。
“承泽,你看咱院里这棵老槐树,”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蒲扇轻轻指了指那棵巨大的树冠,声音平和得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它在这儿,少说也站了百十年了。我嫁过来的时候,它就在这儿,还没现在这么粗壮,但也已经是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了。”
陆承泽顺着她的指引,抬起头,认真地打量着这棵他平日里司空见惯的老树。在暮色与渐起灯火的映照下,老树的轮廓显得格外沉静而苍劲。
“这百十年里,”张奶奶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她手中摇动的蒲扇,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节奏,“它经历的风雨多了去了。夏天的雷暴,冬天的风雪,还有那年闹蝗灾,虫子把叶子都快啃光了……更早些年,兵荒马乱的,听说还有炮弹片擦过它的树干,留下那么深一道疤,你看,就在那儿。”她用蒲扇遥遥点向树干上一个不甚起眼的、早已被岁月抚平了些许的凹陷。
“可你瞧它,”老人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赞叹的坚韧,“不还好好地立在这儿?年年春天发芽,夏天撑开这么一大片阴凉,秋天落叶子,冬天蓄着力气。风雨来了,它也会摇晃,叶子也会掉,有时候看着怪吓人的,好像下一刻就要撑不住了。可风雨一过,太阳出来,它还是它,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陆承泽静静地听着,目光凝视着那道古老的伤疤,心中有所触动。
“为啥它能这么经得住事儿?”张奶奶转过头,目光温和却仿佛能直抵人心,“就是因为它的根,扎得深呐。往地底下,往深土里,往咱们看不见的暗河边上,拼命地扎根。根扎稳了,立住了,外面的风雨再大,也就是伤点枝枝叶叶,吹掉些浮尘,伤不着树心里那一圈一圈、实实在在长出来的年轮。”
她顿了顿,摇蒲扇的动作慢了下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色:“那些年轮,是它自个儿,一年一年,靠着吸收阳光雨露,靠着根从土里汲取养分,一点点、一圈圈长出来的。那是它自己的东西,谁也拿不走,谁也替代不了。风雨再大,也吹不定它心里认准的那个长势。”
陆承泽彻底怔住了,胸腔里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明白,老人这看似闲话家常的一番言语,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他此刻最敏感、最脆弱的心弦上。她不是在说树,她是在说他。
“您……您都知道了?”他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以为在这小小的院落里,至少还能保留最后一方不被外界纷扰侵入的净土。
张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带着些许无奈的微笑:“村子里啊,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谁家灶台上多炒了个菜,村东头都能闻到香味儿。有点什么事,传得比风还快。”她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事儿,闹得动静不小,公社领导都来了,知青点里议论纷纷,我老婆子耳朵还没背到那个程度,想不知道也难啊。”
她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而充满力量:“但是承泽啊,你得记住奶奶这句话:别人的话,就像这院子里吹过的风,一阵儿一阵儿的。今天刮东风,明天刮西风,听着响动挺大,可真吹到你身上,也就是凉快一下或者冷一下的事儿,吹过了,也就散了。重要的是什么?重要的是你心里头,自己是怎么想的。你那‘年轮’,打算怎么长?”
她微微侧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村西头那个隐约可见轮廓的小院方向,继续说道:“晓棠那孩子,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看着软和,跟水似的,可骨子里头,执拗得很。她认准了的事,认准了的理,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爹妈去得早,一个人拉扯着弟弟,还要照看这一摊子生灵,多少人劝她别这么累,找个好人家嫁了算了,她愣是没听。我看你啊,”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陆承泽脸上,带着一丝洞察的了然,“跟她是一个性子。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头的主意,正着呢。”
这轻轻的一句话,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进陆承泽冰封已久的心田。连日来积压的委屈、愤怒、不被理解的孤独,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悄然融化的缝隙。他低下头,不想让老人看见自己微微泛红的眼眶。
张奶奶不再多言,只是继续摇着她的蒲扇,那单调而规律的“呼呼”声,在此刻却成了世界上最安宁的伴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撑着膝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
“人老了,坐久了就腰疼。”她活动了一下腿脚,然后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陆承泽略显单薄的肩膀,“记住奶奶的话,孩子。根,要往深里扎,往实里扎。扎稳了,立住了,就不怕外面的风吹雨打。你心里认定的事,只要是正道,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就坚持下去。别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老人说完,拄着拐杖,摇着那把陪伴了她不知多少年的旧蒲扇,一步一顿,慢慢地走回那间亮着温暖灯火的上房。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佝偻,却透着一股历经风雨后的从容与坚定。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晚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陆承泽依旧坐在石凳上,却没有了之前的沉重与迷茫。他仰起头,望着深邃的夜空中渐渐清晰的星子,那些星星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在这个简陋得几乎一无所有,却充满了生活气息与人性温暖的小院里,在这个看似平凡普通的农村老人几句质朴却充满智慧的话语中,他找到了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支持或理性分析都更珍贵的东西——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理解与包容。
这份理解,如同脚下沉稳的大地,无声无息,却蕴含着支撑万物生长的力量。它没有告诉他具体该怎么做,却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底气。他忽然觉得,这些天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那些压力、那些议论、那些失望的目光,似乎真的像张奶奶说的那样,只是一阵“吹过了也就散了”的风。而他要做的,就是像那棵老槐树一样,把根,深深地、牢牢地,扎进属于自己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