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金风送爽。御书房内，关于北方边防屯田与募兵的最终决策，在萧宸数日独自深思后，已然形成。他并未采纳任何一方的全盘方案，而是在厘清“当前首要在于提升边境守军即时反应与机动战力”这一核心判断后，下旨：于北疆四大军镇中，择其最紧要、直面威胁的两处，进行“有限募兵制”试点。汰换部分老弱军户，募集精壮组建常备机动营，饷银从优，装备从格物院新改良的军械中优先配给。同时，严令兵部与都察院联合整顿其余军屯，清退被侵占田亩，核实军户名额，保障基本产出。
旨意一下，朝堂哗然。支持募兵者虽未全胜，但看到了突破；支持屯田者虽失先机，但保留了基本盘。双方虽仍有不满，却不得不承认皇帝这一决策抓住了问题的折中要害，且展现出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更关键的是，皇帝在旨意中明确写道：“此策得失，皆由朕一身担之。诸卿但须依旨竭力施行，以观后效。” 这份担当，堵住了许多准备以“后果难料”为由继续扯皮的嘴。
萧宸首次在没有沈清言或萧绝直接给出答案的情况下，独立完成了一项重大国策的定夺。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与随之而来的清晰坚定，让他感觉自己真正向御座深处又坐稳了几分。
政务之余，他的目光并未仅仅停留在北方。随着水泥路网的延伸，商旅的活跃带来了更多的信息流通，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帝国肌体其他部分的脉动。其中，来自东南沿海各州府的奏报，引起了他新的关注。
这些奏报内容繁杂，有报喜的，如“番舶来市，奇珍充肆”，也有诉忧的，如“海商豪强，私通外蕃，漏税严重”、“沿海私港林立，官府难制”。萧宸敏锐地察觉到，东南的海上贸易，如同一条充满活力却也略显野蛮生长的藤蔓，既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秩序上的混乱与税收上的巨大流失。
这一日，萧宸召沈清言议事，谈及此事，将几份典型奏报推至他面前，蹙眉道：“沈师傅请看，东南海贸，利国利民，本是好事。然则，现状堪忧。海商豪族往往与地方官吏勾结，私自设卡收费，或干脆逃避税赋，朝廷所得寥寥。蕃商来朝，也多被中间商盘剥，且居无定所，纠纷频发。长此以往，肥了私门，瘦了国库，更易滋生祸端。朕欲整顿，却苦于无系统良策。沿海州县各自为政，律例不一，难以统管。”
沈清言细看奏报，心中了然。这分明是海上贸易缺乏国家层面有效管理和制度设计的典型症状。古代中国并非不重视海贸，但管理往往滞后于实践，容易被地方势力把持。
他放下奏报，沉吟片刻，脑海中现代外贸管理、海关制度、经济特区等概念飞速掠过，并与当前的时代条件进行着谨慎的嫁接。
【东南海贸……这可是个大金矿，也是个大情报源！】沈清言内心oS开始高速运转，【现在这状态太原始了，纯粹靠民间自发和地方官睁只眼闭只眼。得把它纳入国家正轨，像盐铁一样管起来，但方法要更聪明，不是一味禁止或压榨，而是规范、引导、从中获利。】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看向萧宸，缓声道：“陛下所虑极是。海上贸易，联通外域，其利不仅在珍宝奇货，更在于互通有无，激活沿海民生，充盈国库，乃至……获取外邦讯息。然放任自流，必生弊端。臣以为，当效仿前朝‘榷场’‘互市’之制，但需更专门、更系统。”
“哦？沈师傅具体说说。”萧宸眼睛一亮。
“臣建议，于东南沿海贸易繁盛之州，如明州（宁波）、泉州、广州等处，设立专司衙门，可名为‘市舶司’。”沈清言开始勾勒蓝图，“此司直属朝廷，不受地方州县节制，专司一切涉蕃海商事务。”
他条分缕析：
“其一，规范海商。所有经营海外贸易之大胤海商，需至市舶司登记，领取‘公凭’（执照），按船只大小、货物种类缴纳保证金，并承诺遵守相关律例。无‘公凭’者，不得出海贸易，违者重罚。如此，可将海商纳入管理，朝廷亦能掌握海商实力与动向。”
“其二，征收关税。于主要港口设立关卡，对所有进出口货物，按其价值、种类，制定合理、统一的税率，公开明示，照章征税。税款直接解送户部太仓，或留一部分用于当地港口建设、维护。税率不宜过高，以免驱商，亦不宜过低，有损国益。关键在‘规范透明’，杜绝私下勒索、中饱私囊。”
萧宸边听边点头，这显然是借鉴了榷场和内地商税的思路，但针对海上贸易的特点进行了调整。
沈清言继续道：“其三，吸引蕃商。蕃商远来，人生地疏，易受欺凌。可在港口附近，划出特定区域，设立‘蕃坊’。允许蕃商在蕃坊内赁屋居住，设立货栈，并允许其按本国风俗设立祠庙，自治部分内部事务（如选举蕃长，调解内部纠纷），但须遵守大胤律法，接受市舶司监管。如此，既可保护蕃商权益，吸引更多外商来朝，亦便于集中管理，防止其与本地民众冲突。”
“蕃坊……”萧宸觉得这个想法颇为新颖且务实，“既示天朝怀柔远人之意，又便于管控，妙！”
“其四，”沈清言声音微沉，带着更深远的意味，“市舶司之责，不止于征税管理。可令其有意识地收集海外诸国风土人情、物产军事、航路海图等信息，定期整理报送朝廷。此外，可悬赏鼓励蕃商、海商带来海外新异作物种子、书籍、器物。尤其是……”他顿了顿，想起记忆中明末引入的几种高产作物，“如听闻有耐旱、高产之粮种，如名‘番薯’、‘玉米’者，更应不惜重金求购，交由格物院或皇庄试种。若果能成功推广，其利国利民，远胜金银珠宝。”
沈清言的内心oS此时更加活跃：【这才是设立市舶司的核心价值之一！关税收入是眼前的钱，情报和新作物是未来的宝！尤其是番薯、玉米这些，如果能提前引入并推广，不知道能多养活多少人口，减少多少饥荒隐患！这才是真正的功在千秋！顺便还能监控沿海，防患于未然。一石多鸟！】
萧宸越听，眼睛越亮。沈清言的规划，不仅解决了眼前的管理混乱和税收流失问题，更将海贸提升到了为国战略服务的高度——赚钱、控局、知敌、引种。这思路之开阔，谋划之深远，远超他之前所想。
“设立专司，规范管理，怀柔蕃商，广收信息，引种利民……”萧宸喃喃重复，脸上露出振奋之色，“沈师傅此策，非但解眼前之困，更为帝国开一扇窥探寰宇、吸纳外利之窗！好一个‘市舶司’！”
他站起身，踱步思索片刻，决然道：“此事可行！当尽快推行！至于主事之人……”他想起沈清言之前关于“用”与“制”的教导，以及寒门官员的特点，“此事需开拓，需实干，需不畏沿海豪强与旧有利益网。朕看，可擢升那位在户部审核工程账目表现出色、出身寒微却精明强干的度支主事陈明远，加衔为‘东南诸路市舶提举使’，总领明、泉、广三处市舶司创设事宜。再为他配几位通晓海事、熟悉律例的干员，许他临机专断之权，务必在一年内，将三处市舶司架子搭起来，规矩立起来！”
沈清言闻言，心中赞许。陈明远此人他听说过，确实是个胆大心细、敢于碰硬的角色，用他来破东南沿海的局，再合适不过。皇帝如今用人，已颇得“扬长避短、因事择人”的精髓。
“陛下圣明，陈主事确是合适人选。”沈清言补充道，“初期可定下几条基本原则：关税税率宜适中，可分货物种类细化；蕃坊自治须在律法框架内，市舶司保有最终裁决权；情报收集与引种之事，可设为考绩加分项，鼓励官员用心。”
“好！便依沈师傅所言。”萧宸精神抖擞，当即唤来内侍，口述旨意要点，令其草拟后下发。
旨意传出，朝中反应不一。务实派官员大为赞同，认为这是理财开源、加强控制的良策。一些东南籍或有沿海利益的官员则暗自忧虑，但皇帝决心已定，且用的是寒门干吏，摆明了要打破旧有格局，他们暂时也不敢明面反对。
陈明远领旨后，雷厉风行。他带着一批精挑细选的属官和少量护卫，直赴东南。凭借朝廷特旨和皇帝的信任，他软硬兼施，一方面与沿海地方官协调（或施压），划定港口管理区、蕃坊用地；另一方面，严厉打击了几处猖獗的走私私港，抓捕了几个与豪强勾结的胥吏，迅速立威。
《市舶司管理条则》和《蕃坊自治暂行条例》很快颁布，税率表张榜公示。起初，海商和蕃商皆持观望态度，但见市舶司办事还算公道，税率比以往被层层盘剥时要清晰且总体负担并未显着增加，更重要的是，有了“公凭”和市舶司的保护，航行与贸易的安全性大大提高，蕃坊也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与保障。渐渐地，主动前来登记、纳税的商船越来越多。
第一个季度结束，三处市舶司解送入京的关税银两，便已超过以往东南相关州县全年上报的海贸税收总和，且账目清晰可查。萧宸看着户部呈上的报表，龙心大悦。更令他惊喜的是，随同税款一同送抵京城的，还有第一批海外情报汇编，以及几名蕃商进献的、据说在“极西之地”广泛种植的“甘薯”藤蔓和几袋名为“珍珠米”的黄色颗粒种子。
萧宸立刻下令，将新作物交由格物院，在皇庄开辟专地，由沈清言亲自指导，谨慎试种。
东南沿海，因市舶司的设立，正从一种混乱而自发的繁荣，转向一种有序而更具活力的繁荣。商船往来更加频繁，港口日益兴旺，新兴的蕃坊内开始出现异域风情的建筑和人群，为大胤帝国注入了新鲜的气息。
御书房内，萧宸看着东南送来的蕃商进献的奇异珊瑚和玳瑁，又看看窗外渐黄的树叶，心中充满了一种开拓的喜悦。沈师傅的奇思妙想，又一次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国力增益。
农商并举，陆海齐通。这条强国之路，似乎越走越宽了。而萧宸也越发确信，自己选择坚定地走在沈清言引导的这条务实而开放的道路上，是何等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