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患疑云与王府的“习惯”
接下江南水患的赈灾条陈，沈清言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深知这绝非普通的“作业”，而是萧绝某种意义上的考校，甚至可能关乎无数灾民的生死。
回到听竹院书房，他摒除杂念，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到了那叠沉甸甸的卷宗之中。
起初，他看得极其仔细，逐字逐句地研读灾情汇报：何处堤坝溃决，多少田亩被淹，灾民几何，现状如何……字里行间仿佛能窥见江南水乡化作泽国、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让他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然而，越往后看，当他开始仔细审视随附的赈灾款项拨付记录、物资调度清单以及地方官府提出的后续条陈时，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拨款数额……不对吧？按照灾情汇报的规模和朝廷既往惯例，首批应急款项至少应该再多三成才对！是被户部卡了？还是……】
【粮价记录也有问题！江南虽是鱼米之乡，但遭遇如此大灾，本地粮价怎么可能才上涨这么一点？除非上报的数字根本就是假的！是为了虚报采购数量，从中贪墨？】
【还有这些药材、建材的调度……路线迂回繁琐，耗时耗力，根本不符合应急救灾的原则！像是故意在增加运输损耗和人力成本，好方便层层伸手？】
【层层盘剥！蛀虫！都是一群蛀虫！灾民还在水里泡着，他们倒先想着怎么捞钱了！】
【这账做得……也太糙了！真当京城坐堂的老爷们都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傻子吗？！】
强烈的愤懑和不平在他心中涌动，作为一名曾经受过现代教育、深知民生多艰的穿越者，他对于这种趁天灾人祸大发国难财的行为感到深恶痛绝。他的内心吐槽变得越发激烈和尖锐，完全沉浸在了对卷宗内容的分析和批判之中，暂时忘却了周遭的环境，也忘却了那无处不在的“监听”。
他甚至下意识地拿起笔，在一旁的草稿纸上飞快地记录下发现的疑点、矛盾之处，以及自己基于逻辑和常识的推测，笔迹潦草却思路清晰。
【亏空可能不止一层！州府、郡县，甚至可能涉及到督办赈灾的钦差官员！】
【这么大的胆子，背后会不会有更大的黑手在撑腰？是那些盘踞地方、手眼通天的世家大族？还是……钱有道、秦灼这些倒台巨贪的残余势力，急于捞取最后的好处？】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仿佛透过这薄薄的纸页，看到了其下隐藏的巨大黑洞和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
而他所有的内心分析和愤慨，无一遗漏地，被书案另一端那位看似专注于其他政务的摄政王，听得一清二楚。
萧绝手中的朱笔依旧在奏折上勾画，速度甚至没有丝毫变化。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之中，却不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
沈清言所指出的那些疑点，其中一部分，他早已通过其他渠道有所察觉；但另一些，尤其是关于具体操作手法的细节和背后可能牵连的势力推测，却提供了新的、颇具价值的视角。
这个沈清言，果然……总能带来一些“意外之喜”。
他就像一面古怪的镜子，总能照出一些被华丽辞藻或繁琐程序所掩盖的、最赤裸裸的丑陋和最关键的核心。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沈清言内心的激昂“分析”中悄然流逝。
当沈清言终于从卷宗中抬起头，揉着发酸的眼睛，长长吁出一口气时，才发现窗外早已是夜幕低垂，星河漫天。他竟然一口气从午后看到了深夜。
书案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草稿，记录着他的发现、分析和初步的章程设想。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下意识地望向主位。
只见萧绝依然坐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侧脸在跳跃的烛光映照下，轮廓分明却也更显苍白。他正垂眸看着最后一份奏折，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薄唇紧抿，似乎在下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这一刻，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褪去了白日里的冰冷威严，看上去竟有几分……孤独和脆弱？
沈清言被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随即又在内心嗤笑一声：
【啧……工作狂魔。真当自己是铁打的？病都没好利索呢……】
【这偌大的江山，难道离了他一刻就不转了？】
但这一次的吐槽，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少了几分纯粹的恐惧和怨怼，反而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习惯性的无奈，甚至是一点点极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看着那跳动的烛火，又看了看萧绝那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没有血色的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 silent 地站起身，拿起一旁的银簪，走到离萧绝稍近的那盏烛台旁，小心翼翼地将那有些昏暗的烛火挑得更亮了一些。
温暖明亮的光线瞬间驱散了一小片阴影，也照亮了萧绝手下的奏折。
萧绝似乎被这细微的动作惊动，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
沈清言立刻垂下目光，低声解释道：“灯……灯有些暗了，伤眼睛。”
萧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深沉难辨。片刻后，他又重新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周围的光线，的确明亮了许多。
沈清言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看着那份刚刚完成的、凝聚了他心血和愤怒的赈灾章程草稿，心中百感交集。
江南水患的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蛀虫和黑手？
他的这些分析，萧绝会采纳多少？
这位看起来疲惫不堪却依旧强撑的摄政王，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而自己这种仿佛被“圈养”又偶尔被“重用”的王府生活，未来又将走向何方？
还有那个始终如同阴影般笼罩在原主记忆深处的名字——秦灼。他的残余势力，是否真的如同毒蛇般，依旧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无数疑问和悬念，交织在跳跃的烛光之中。
而对于沈清言来说，在这座森严的王府里，有些东西，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悄然改变。比如，他对那位阎王的态度，从纯粹的恐惧，慢慢染上了一丝复杂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