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监听器!
翌日,天刚蒙蒙亮,沈清言几乎是一夜未眠,便在两名沉默仆役的“伺候”下起身洗漱。换上一身崭新的、布料细腻的青色官袍——这亦是王府一早送来的,尺寸分毫不差,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感。
简单用了些清淡却精致的早膳后,他在仆役无声的指引下,走出了“听竹院”,向着仅一墙之隔的“澄心院”——摄政王萧绝的书房走去。
这段路短得令人窒息。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却感觉像是走向断头台。清晨的空气微凉,带着竹叶的清新气息,但他吸入肺中,却只觉得冰冷而压抑。
澄心院外的亲卫显然已接到吩咐,未加阻拦,只是那冰冷的目光仍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才放他进去。
书房内,萧绝已然端坐于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他未着正式朝服蟒袍,仅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墨发以一支玉簪松松束起,少了朝堂上的凛冽杀气,却添了几分居家的清冷与莫测。此刻他正垂眸浏览一份奏折,神情专注,未因沈清言的到来而抬眼。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更显轮廓深邃,宛若非凡。
书房内并非只有他一人。另有两名同样身着官服、神采干练的中年官员,正垂手肃立在书案一侧,神情恭敬至极。他们面前的小几上,堆叠着数摞明显更为重要的文书卷宗。沈清言认得其中一人似乎是中书省的某位舍人,另一人则不相识,但看其气度,显然也是萧绝的核心心腹。
沈清言屏息凝神,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依照秦刚昨日的指示,走向书房角落的一张小书案。案上同样摆着笔墨纸砚,以及一小叠待整理的文卷。
他的“工作”开始了。
所谓整理文书,内容确实如预料般无关紧要。大多是各地呈送的格式化请安奏折,或是某些无关宏旨的礼仪流程旧档,再或是几本早已无人翻阅的陈年典籍需要重新誊抄校对。
这些工作,任何识字的书吏都能胜任。与其说是为了让他“熟悉政务”,不如说是为了给他找点事做,免得他太过无聊。
真正的机要核心,全由那两位心腹官员掌管。他们时而低声向萧绝请示,时而迅速记录指令,时而将批阅完毕的重要文书分类归档。整个过程高效、安静、默契,宛如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而沈清言,就如同这精密机器旁,一个多余、被随意搁置的装饰品。
他拿起一份奏折,上面是某地知州用华丽辞藻堆砌的、对摄政王歌功颂德的废话。他机械地拿起笔,开始按照要求,将这些废话提炼摘要,记录在另一张纸上。
书房内异常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萧绝与心腹之间极其简短低沉的交谈声。
这份静谧,却让沈清言感到无比煎熬。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来自书案后方的冰冷视线。虽看似始终停留在手中的奏折上,却如无形蛛网般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一种强烈的被窥探、被扫描的感觉,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
他瞬间明白了萧绝将他安置在身边的真正意图!
什么随行文书?什么亲自栽培?
都是幌子!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方便在这种近距离、长时间、绝对安静的环境下,“监听”他的心声!把他当成一个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人形自走的信息捕捉器!
萧绝根本不需要他做任何实质性的工作,只需待在这儿,保持大脑活跃状态——那些不受控的,那些可能夹杂着惊世秘闻或吐槽的内容,就会源源不断、被动地传输过去!
【这不就是人形监听器吗?!】
【赤裸裸的剥削!压榨!】
【把我圈禁起来,就为了听我脑子里那点东西?!还有没有王法了?!】
【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剥削劳动人民的剩余价值!】
沈清言内心疯狂咆哮,愤怒与屈辱感几乎要冲破胸膛。但他脸上不敢流露丝毫情绪,连握笔的手指都不敢颤抖一下。他只能死死低着头,将所有情绪狠狠压在心底,拼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深知,自己内心的任何一丝波动,都可能被对方捕捉到。
必须冷静!必须控制!
绝对不能让他听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然而,越是想要控制,大脑反而越容易胡思乱想。越是告诉自己不要想某些事,某些念头就越是顽固地冒出来。
【不行不行!不能乱想!】
【他在听吗?现在听到我骂他了吗?】
【糟了,我刚才是不是又骂他了?】
【放空!对!放空大脑!什么都别想!】
他开始努力尝试冥想,试图让大脑一片空白。但显然这极其困难。在这种极度高压和紧张的环境下,强行放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于是,为了对抗那无所不在的“监听”,沈清言开始强迫自己思考一些极其无聊、极其日常、绝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事情。
【今早那个水晶包子味道不错,馅料是笋尖和猪肉吧?晚上还有吗?】
【王府的厨子手艺真好,比礼部驿馆的强多了……】
【话说回来,昨天送来的布料非常柔软,是什么材质?是苏绣还是蜀锦?】
【窗外那棵树是什么树?看起来像樟树,又好像不是……】
【晚饭吃什麽呢?会有鱼吗?清蒸还是红烧?希望不要太咸……】
他的内心戏,从愤怒的咆哮,硬生生扭转成了对衣食住行的琐碎碎念,彷佛一个强迫症患者般,反复纠结於晚饭的菜色和衣服的料子。
整个上午,他就在这种极度的精神内耗中度过。身体僵硬地坐在小书案前,机械地处理着那些无用的文书,内心则在“绝不能泄露秘密”的警报和“晚饭到底吃什麽”的无聊纠结中来回拉锯,疲惫不堪。
而书案後的萧绝,始终神情淡漠,批阅着奏摺,听取着心腹的汇报,下达着指令。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听”到了那些关於水晶包子和晚饭菜色的内心碎念。
也没有人知道,他那冰冷的面具之下,对於这个努力扮演着“人形监听器”的新科状元,究竟作何感想。
直到午时将近,一名心腹官员将最後一份批阅好的文书归档,萧绝才淡淡开口:“上午就到这里。”
两名心腹官员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萧绝的目光,终於第一次,正式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几乎快要石化的身影上。
“沈修撰。”
沈清言一个激灵,连忙起身躬身:“下官在。”
“这些,”萧绝扫了一眼他桌上那叠几乎没怎麽动过的“成果”,语气听不出喜怒,“下午继续。”
“是,王爷。”沈清言低声应道。
“下去用膳吧。”
“下官告退。”
沈清言如蒙大赦,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出了书房。直到走出澄心院,回到听竹院的范围,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第一个上午,总算有惊无险地熬过去了。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这种精神上的极度煎熬,将会成为他日后每一天的常态。
而他那试图用“思考晚饭”来对抗监听的方式,究竟能有多大效果,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