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鏖战(下)
三场连考,九日鏖战。当最后一场交卷的锣声在贡院上空沉重敲响时,无数考生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踉跄着从那些狭小压抑的号舍中蜂拥而出。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放声狂笑,更多的人则是一片麻木的沉寂,仿佛魂魄都已在那九日的煎熬中被榨干。
沈清言混在汹涌的人流中,脚步虚浮,只觉得阳光刺眼得让人晕眩。连日的精神高度集中、冰冷的饮食、臭号的折磨,即便有技能加持,也几乎耗尽了他这具本就虚弱的身体的所有潜能。他紧紧抱着那只空瘪破旧的考篮,如同抱着一块浮木,随着人潮机械地向外挪动。
回到那间熟悉的陋室,他甚至来不及脱下那身沾染了墨臭和汗酸味的衣衫,便一头栽倒在冰冷的草席上,陷入了长达一整日的昏死般的沉睡。
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浑身骨骼如同散架般酸痛,喉咙干得冒烟。他挣扎着爬起来,舀起水缸里冰冷的剩水,狠狠灌了几口,刺骨的凉意划过喉咙,才让他混沌的意识稍稍清醒。
考试结束了。
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在看不见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一种更为磨人的、混合着微弱希望和巨大恐惧的等待中度过。京城的气氛依旧诡异,关于科场案的议论并未平息,反而随着阅卷的进行,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传得愈发沸沸扬扬。
陋室的门外,似乎比以往更加“热闹”。
【叮!检测到阅卷期间流言传播(某考官偏爱骈俪文风),吃瓜值+5!】
【叮!检测到疑似利益相关方(书童)打探阅卷房消息未果,吃瓜值+8!】
【叮!检测到世家门人于茶楼密议(提及‘需压下调门过高的寒卷’),吃瓜值+25!】
【叮!检测到……】
系统的提示音时不时响起,如同阴暗角落里闪烁的鬼火,映照出水面之下那激烈而肮脏的角力。每一条信息,都让沈清言的心弦绷紧一分。
世家的反扑,果然延伸到了阅卷环节!他们绝不会甘心让寒门子弟,尤其是可能“不安分”的寒门,借此机会鲤鱼跃龙门!
此刻,贡院深处,阅卷房内。
烛火通明,香烟袅袅,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与压抑。十数位帘官、同考官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墨卷之中,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声交谈打破寂静。
一份份试卷被初步批阅,评定等级,盖上印章。其中大部分被归入“落卷”,少数文理通达、书法端正的被挑出,列为“荐卷”,等待主考官和副主考的最终复核。
暗流,便在荐卷的遴选与排序中涌动。
一位面色白皙、指尖保养得宜的同考官,轻轻将一份字迹工整、破题精准的策论推给身旁的同僚,低声道:“此卷观点倒是犀利,然言语过于尖刻,恐非祥和之象,且其引据似乎有些偏门,稳妥起见,还是置入‘备荐’之列吧。”他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在卷角一个极其微小的、看似墨点污渍的地方轻轻敲击了一下。那是某些人约定的暗号——此卷需“稍压”。
另一位来自清流一派的帘官闻言,拿起试卷仔细看了看,眉头微蹙:“李大人此言差矣。科考取士,重在看其才学见识,岂能因言辞直接便加以贬抑?况且其引据虽有偏颇,却恰能证明考生涉猎广博。依我看,此卷当为‘正荐’!”他看到了那份卷子上关于北境策论的见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类似的争论,在多个角落悄无声息地上演着。荐卷的名单和次序,在无数次的斟酌、权衡、甚至隐晦的交锋中,缓慢地确定着。
一份试卷被默默地从较高的荐卷序列,移到了几乎垫底的位置。
另一份文采斐然却略显空泛的卷子,则被悄然提升了几位。
而沈清言——林言的那份卷子,因其经义的扎实功底和策论那过于扎眼、甚至显得有些“异类”的尖锐见解,更是成为了争议的焦点。
“此子策论所言‘转运统筹司’、‘预决算’、‘损耗定额’,闻所未闻,近乎奇技淫巧!岂是圣人之道?”一位老成持重的考官摇头反对。
“不然!其论虽新,却句句切中北境时弊,并非空谈!且字字有据,逻辑严密!岂能因前所未见便黜落?科场正需此等有识之士!”力挺者亦不乏其人。
“字迹倒是极佳,馆阁体已得其中三昧,可见是下过苦功的……”也有人从书法角度肯定。
争论的关键,最终落在了此次被皇帝(萧绝)亲自指派、临危受命的主考官——礼部右侍郎周廷儒身上。周侍郎并非世家核心,素以学问渊博、处事公允着称,在此次泄题风波后更被寄予厚望。
他仔细聆听了双方的争论,又亲自将林言的试卷反复看了两遍,尤其是那篇策论,目光在那几条石破天惊的建议上停留了许久。
良久,他缓缓放下试卷,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考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科场取士,为国选才。才者,非泥古不化之辈,乃能明体达用、匡时济世之英。此卷经义根基扎实,策论见解深刻,切中肯綮,虽言辞略显锐利,新论稍多,然绝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其忧国之心,经世之志,跃然纸上。”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值此多事之秋,朝廷正需此等敢于任事、能出新意之才。若因惧其‘新’、厌其‘锐’而弃之,岂非因噎废食?本官意见,此卷当列为‘正荐’,送呈御前复核!”
主考官一锤定音!
即便仍有少数人心存不满,但在朝廷严查泄题、重申考场纪律的风口浪尖,谁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反对。更何况,周侍郎理由充分,无可指摘。
于是,“林言”的名字和考号,被朱笔郑重地写入了那份代表着最高评价的“正荐”名单之中,他的试卷被单独取出,与其他几十份佼佼者的卷子一起,密封装匣,等待着送往更高处,进行最终的裁决。
这一切,发生在贡院深墙之内的博弈与决断,沈清言无从得知。
他只能困在陋室之中,如同每一个等待放榜的考生一样,在日益寒冷的天气里,靠着那点微薄的口粮和越来越深的焦虑艰难度日。暗卫送来的食物似乎又少了些,质量也更差了,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暗示。
他时而会想起自己答卷上的内容,尤其是策论部分那些大胆的提议,心中便一阵忐忑。【会不会太过尖锐?考官能否接受?】时而又会强迫自己往好处想,【字迹是好的,经义基础是扎实的,方向是切题的……】
等待,将时间无限拉长。
希望与绝望,如同交替出现的潮汐,反复冲刷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放榜之日,一天天临近。
京城的大街小巷,关于今年“龙虎榜”的猜测也越来越多。
沈清言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他不知道,他那份浸透着心血、冒险与现代思维的答卷,正静静地躺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朱漆木匣里。
他更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那最终的复核环节,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