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四月初,清明前夜。
雨下了一整天,到傍晚才渐渐收住。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珠连成线,砸在青石板上的积水洼里,溅起细碎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萌发的清甜,深吸一口,能感到那种属于春天的、蓬勃的生命力正从地底涌上来。
林家堂屋里,炉火烧得正旺。
不是冬天那种为了取暖的熊熊烈火,而是春夜里驱散湿气、烘托气氛的温吞火苗。炉子上坐着个铁皮水壶,壶嘴冒着白汽,发出轻微的、持续不断的“嘶嘶”声。桌上摆着一壶刚沏好的茉莉花茶,茶叶在玻璃壶里舒展开,淡黄色的茶汤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屋里坐着一家四口——林建国、李秀兰、林修远、林晓月。还有特意赶来的林建军。
这不是寻常的晚饭后闲谈。桌上的茶点比平时丰盛些——一碟炒花生,一碟芝麻糖,还有李秀兰下午特意蒸的枣糕。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同寻常的郑重,连林晓月都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睛在几个大人脸上来回转。
林建国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没喝,又放下。他看向弟弟:“建军,你那边……有准信了?”
林建军点点头,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哥,文件虽然还没正式下发,但风向已经很明确了。上面开了会,定了调子——要‘拨乱反正’,要‘解放思想’,要‘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我估摸着,最晚到今年夏天,就会有具体政策出来。”
屋里安静了几秒。
只有炉火噼啪的轻响,和窗外屋檐滴水的滴答声。
李秀兰双手捧着茶杯,指尖有些发白:“建军,你的意思是……那十年,真的过去了?”
“过去了。”林建军的声音很肯定,“不光过去,还要彻底翻篇。以后,不搞那些虚的,要实打实地抓生产,抓经济,抓民生。”
林建国长长吐了口气,像是把憋在心里十年的一口浊气,终于吐了出来。他伸手拿过烟盒,抽出一支,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儿子不喜欢烟味。
“爸,您抽吧。”林修远轻声说,“今天特殊。”
林建国看了儿子一眼,摇摇头:“不抽了,听你叔说。”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林修远。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不,现在应该叫青年了,过了年就十七了——坐在桌边,背挺得笔直,神色平静。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那双眼睛比常人更亮,更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修远,”林建军开口,“你说说你的想法。”
林修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茉莉花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带着微苦的回甘。他放下杯子,目光缓缓扫过家人。
“叔说的对,时代要变了。”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很清晰,“这十年,咱们家像一条船,在风浪里颠簸。咱们没翻,不是因为船有多坚固,是因为咱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收帆,什么时候该下锚,什么时候该顺着浪走。”
他顿了顿:“现在,风浪要停了。海面会恢复平静,甚至……会刮起顺风。”
“顺风?”林建国皱眉。
“改革开放的风。”林修远说,“我研究过国外的情况,也分析过咱们国家的现状。十年动荡,经济几乎停滞,民生凋敝。现在要发展,光靠国营工厂、计划生产,远远不够。必须放开一些口子,让民间资本活起来,让市场动起来。”
林晓月听得入神:“哥,那咱们……能做什么?”
林修远看向妹妹,眼神温和:“晓月,你记得哥以前跟你说的‘修远贸易’吗?”
“记得!”林晓月眼睛亮了,“你说那是将来要做的事。”
“现在,时机到了。”林修远转向父母和叔叔,“我打算,正式把‘修远贸易’做起来。”
屋里又安静下来。
李秀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指尖微微颤抖。
林建国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修远,你想清楚了?你现在是‘赤脚医生’,在胡同里名声好,大家敬重你。如果去做买卖……那就是‘个体户’,是‘投机倒把’。虽然政策要变,可人心……没那么快变。”
这话说得很现实。
林修远点点头:“爸,我知道。所以,我不会马上辞了行医的事。‘修远贸易’前期,我会用业余时间来做,低调起步。等政策明朗了,市场打开了,再考虑全职。”
“那你具体打算怎么做?”林建军问得更实际,“启动资金从哪来?做什么买卖?销路在哪?”
这些问题,林修远早就想好了。
“资金,我有。”他没说具体数字,但语气很笃定,“这些年行医,攒了些钱,再加上之前……一些其他收入,够起步了。买卖,从最简单的开始——南货北卖。南方特区那边,电子表、收音机、尼龙袜、的确良布料,都是紧俏货。咱们运到北方来,不愁卖。”
“货源呢?”林建国追问,“你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拿货?”
“这个,我有门路。”林修远没说太细,“叔,您还记得我之前去南方……‘学习交流’的那几次吗?”
林建军想起来了。前两年,林修远确实以“学习先进医疗技术”为名,去过几次广州、深圳。当时他还觉得奇怪,现在明白了——那几次,恐怕不只是学医那么简单。
“至于销路,”林修远继续说,“我也不摆摊,不张扬。通过熟人介绍,单位内部消化。现在大家工资涨了,手里有点闲钱,都想改善生活。一台收音机,一块电子表,不贵,但能让人高兴好一阵子。”
他说得很实在,没有夸夸其谈,就像在说明天早上吃什么一样平常。
林建国和弟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不只是个子长高了,是心里有谱,眼里有路。
“那……风险呢?”李秀兰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修远,妈不懂那些大道理,妈就担心……这要是政策又变了,或者……或者赔了钱……”
“妈,您放心。”林修远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操劳,粗糙,但温暖。“政策不会往回变了。这十年,国家吃了太多亏,走了太多弯路,现在要回头走正路,只会越来越开,不会越来越紧。”
他顿了顿,声音更柔了些:“至于赔钱……我算过,就算最坏的情况,把我攒的钱全赔进去,咱们家还有爸的工资,还有我在胡同里行医的收入,饿不着,冻不着。但如果不试试,咱们可能就错过了这辈子最大的一次机会。”
这话说得李秀兰眼圈红了。她反手握住儿子的手,紧紧攥着,像攥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林晓月在旁边忽然说:“哥,我支持你!我们老师说了,现在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哥你有本事,就该干点大事!”
童言无忌,但说得在理。
林建国和林建军都笑了。气氛轻松了些。
“修远,”林建军正色道,“叔也支持你。不过有几点,你得记住。”
“叔,您说。”
“第一,合法合规。政策没明确允许的,宁可慢一步,也别踩红线。第二,低调务实。赚钱不张扬,惹眼的事不做。第三,”他深深看了侄子一眼,“留好后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证一家人安安稳稳的。”
林修远郑重地点头:“我记住了。”
林建国端起茶杯,这次真的喝了一口。茶已经凉了,但他觉得,心里那点犹豫和担忧,也跟着这口凉茶,一起咽了下去。
“修远,”他看着儿子,眼神里有骄傲,有期待,也有一个父亲对儿子即将远行的不舍,“既然你想好了,爸支持你。但有一条——无论做什么,别忘了根本。咱们林家人,不坑人,不骗人,赚该赚的钱,做该做的事。”
“嗯。”林修远应得很用力。
炉火噼啪作响,水壶里的水开了,白汽顶得壶盖轻轻跳动。
李秀兰起身去灌暖水瓶,动作有些迟缓,像是心思还沉浸在刚才的谈话里。林晓月帮着母亲收拾桌子,把没吃完的枣糕用油纸包好,收进柜子。
林建军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雨停了,云层裂开缝隙,露出几颗稀疏的星子。
“修远,”他背对着大家,声音有些感慨,“你知道吗,叔有时候觉得,你……不像个十七岁的孩子。”
林修远没说话。
“你太稳了,太有主意了。”林建军转过身,看着侄子,“但这也许是好事。这个时代,需要敢想敢干的人。你既然看到了机会,就大胆去干。叔在体制里,有些事帮不上大忙,但保个平安,递个消息,还是能做到的。”
“谢谢叔。”林修远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这不是客套,是真心实意的感谢。这十年,如果没有叔叔在暗中的维护,林家不可能这么安稳地走过来。
夜深了。
林建军先走了,他明天还要上班。林晓月做完作业,也去睡了。堂屋里只剩下林建国、李秀兰和林修远三口人。
炉火渐渐弱了,屋里却依然暖和。
李秀兰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件没做完的针线,却一直没动。她看着儿子,看了很久,才轻声说:“修远,妈知道拦不住你。你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妈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别太累,别……”
她说不下去了,低头抹了抹眼睛。
林修远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妈,我答应您,一定平平安安的。而且,我会让咱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
林建国在旁边抽着烟——终于还是点上了。烟雾袅袅升起,在灯光下慢慢散开。他看着妻儿,眼神复杂,但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和一句简短的话:
“去吧。家里有我和你妈。”
这话很轻,但重如千斤。
林修远鼻子一酸。
他知道,父亲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把家里的未来,把全家的希望,都托付给了他。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工人,用最朴素的方式,给了儿子最大的信任和支持。
“爸,妈,”林修远站起身,看着父母,“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
但东方天际线,已经透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白。
黎明快来了。
林修远回到自己屋里,没有立刻睡觉。他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心里那份规划,渐渐清晰起来。
第一步,去南方,建立稳定的货源渠道。第二步,在京郊租个小仓库,做中转站。第三步,通过叔叔和父亲的人脉,打开单位内部的销售网络。第四步……
他闭上眼睛,神念沉入洞天。
洞天里,灵田丰收,药圃茂盛,那些年攒下的小金鱼静静躺在角落里。还有他这些年收集的、将来可能用得上的各种信息——特区政策、商品价格、运输路线、人脉关系……
所有这些,都是他未来事业的基石。
十年蛰伏,十年积累。
现在,是时候把积攒的力量,转化成前行的动力了。
林修远睁开眼,眼神明亮而坚定。
他知道,这条路不会一帆风顺。会有困难,会有风险,会有无数未知的挑战。
但他不怕。
因为身后有家人。
因为心里有方向。
因为眼前,是一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时代。
窗外,第一缕晨光终于刺破云层,洒在胡同的屋顶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林家的新未来,也从这一刻,正式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