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轧钢厂大礼堂的屋顶很高,几排吊扇静止地悬着,扇叶上积着薄灰。主席台上方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北京第一轧钢厂技术革新总结表彰大会”。横幅是崭新的,红布在礼堂顶灯的照射下泛着绒绒的光。
台下坐满了人。前排是厂领导和技术科、各车间主任,都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或工装。往后是各车间的工人代表,蓝灰色的工装汇成一片,偶尔能看到几顶洗得发白的工帽。礼堂两侧的过道里还站着不少人,都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有的手上还沾着油污。
空气里弥漫着烟草、汗水和旧座椅皮革混合的气味。人们低声交谈着,嗡嗡的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像是某种庞大的机器在怠速运转。
林修远坐在第三排靠边的位置。他今天穿了学校发的那套蓝色学生装,洗得干干净净,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好。他的左边坐着父亲林建国,右边是王师傅。林建国今天特意理了发,下巴刮得发青,坐得笔直;王师傅则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但纽扣都扣齐了,袖口也放了下来。
“紧张吗?”王师傅侧过头,声音不高。
“有点。”林修远如实回答。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手心微微出汗。
“甭紧张。”王师傅拍拍他的肩膀,“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实话最有力。”
林建国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儿子。手帕是干净的,叠得方正,带着淡淡的肥皂味。林修远接过来,擦了擦手心。
主席台上,厂领导们已经就座。正中是厂长,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左边坐着李科长,右边是生产副厂长。技术科的几个工程师坐在两侧。
厂长敲了敲话筒,试了试音。礼堂里渐渐安静下来。
“同志们,”厂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礼堂,带着老式话筒特有的嗡鸣,“今天我们召开这个大会,主要目的是总结今年以来的技术革新成果,表彰在革新中做出突出贡献的集体和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大家都知道,咱们轧钢厂是重工业企业,但重工业也要支援农业。今年夏天以来,华北地区旱情严重,农业灌溉面临困难。在这个背景下,咱们厂技术科、第三车间、试制车间的同志们,联合开发了一款新型简易抽水机……”
林修远听着厂长的讲话,目光落在前排那个空着的座位上——那是苏嫣然的位置。她本来应该坐在这里,但昨天她找到林修远,轻声说:“我不去了。图纸上已经有我的名字,够了。大会是厂里的,你去就好。”
她说得很平静,没有半分勉强或遗憾,就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这款抽水机设计巧妙,操作简便,特别适合农村使用。”厂长的声音把林修远的思绪拉回,“在河北省xx县林家村的实际使用中,成功浇灌了三十多亩旱地,解了燃眉之急。现在,厂里已经批量生产了五十台,发往旱情严重的几个公社……”
台下响起掌声。起初是礼节性的,但随着厂长介绍那些具体数据——扬程五丈三、流量每小时两立方、可调手柄、插拔滤网——掌声越来越热烈。工人们懂机器,知道这些数字和设计意味着什么。
“下面,”厂长提高了音量,“请这项成果的主要设计者,机械工业学校实习生,林修远同志上台!”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响。林修远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走向主席台。他能感觉到几百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赞许的、惊讶的、复杂的。他走上台阶,站在话筒前。
灯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看见台下父亲挺直的背影,看见王师傅微微点头,看见技术科那些工程师鼓励的眼神。
也看见后排角落里,许大茂抱着胳膊靠在墙上,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见张伟和几个跟班坐在一起,交头接耳,表情不太自然。
“各位领导,各位师傅,各位同志。”林修远开口。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出去,比自己想象的要平稳,“这台抽水机能成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首先,要感谢我父亲林建国师傅。是他二十多年的工厂经验,为图纸提供了宝贵的工艺建议,让设计从纸上走到现实。”
台下,林建国的背挺得更直了。
“要感谢第三车间的王铁山师傅,还有试制车间所有的师傅们。是你们精湛的手艺,把图纸上的线条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零件,装配成了可靠的机器。”
王师傅在台下摆了摆手,但嘴角是弯的。
“要感谢技术科的李科长、张工和所有工程师。是你们专业的评审和改进建议,让设计更加完善、更加安全。”
李科长在主席台上微微点头。
“还要感谢农机研究所的周工,他在百忙中审阅图纸,提出了关键的技术意见。”
林修远说到这里,顿了顿。礼堂里很安静,所有人都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最后,”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同学,苏嫣然同志。”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左右张望,寻找苏嫣然的身影。
“这台机器的很多关键改进,都来自于她的建议。”林修远继续说,“是她提出手柄应该可调,让妇女和孩子也能轻松操作;是她提醒滤网清理要方便,避免使用者趴在地上拧螺栓;是她建议注油管要延伸,让人站着就能加油……”
他每说一点,台下就安静一分。
“这些建议,来自于她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对使用者的真诚关怀。没有这些建议,这台机器也许在技术上仍然成立,但绝不会这么贴心、这么好用。”
林修远的目光落在那个空座位上,仿佛苏嫣然就坐在那里。
“所以,这份荣誉,”他转向主席台,也转向全场,“属于所有为这台机器付出心血的人。特别要说明的是,在设计图纸上,设计者一栏写的是两个人的名字:林修远,苏嫣然。这不是客套,不是照顾,而是事实——这是我们共同的成果。”
他说完了。礼堂里安静了几秒,然后掌声爆发出来。
这次的掌声和之前都不一样。它更热烈,更持久,带着一种由衷的认同。工人们鼓掌,是因为他们懂——懂技术重要,但懂为使用者着想的心更重要;领导们鼓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年轻一代不仅有技术,还有责任感;技术科的人鼓掌,是因为他们知道,那些“外行建议”往往比专业计算更难得。
掌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林修远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片蓝灰色的海洋,看着那一张张质朴的脸,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热。
他鞠了一躬,走下台。回到座位时,父亲林建国没有看他,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膝盖。那只手很粗糙,布满老茧,但拍得很轻,很温暖。
大会继续。厂长宣布了表彰决定:给予林修远、苏嫣然“技术革新先进个人”称号,给予第三车间、试制车间、技术科“技术革新先进集体”称号。奖品是奖状、钢笔和笔记本,朴实,但分量很重。
散会时,工人们涌出礼堂。林修远被围住了。认识的、不认识的老师傅都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小子,好样的!”
“设计得好,话说得也好!”
“那姑娘没来?可惜了,也该让她上台!”
林建国和王师傅在旁边应付着,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笑容。林修远一一回应,礼貌但不过分热络。
角落里,许大茂看着这边,脸色不太好看。他本来想借着这次大会露个脸——作为宣传科干事,他负责会场的布置和宣传稿的撰写。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个十六岁的小子和没露面的姑娘吸引走了。
“得意什么……”他低声嘟囔,转身走了。
张伟和几个跟班也从旁边走过。张伟看了林修远一眼,眼神复杂,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撇撇嘴,跟着人群出去了。
走出礼堂时,天已经擦黑。厂区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晕在初冬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林建国和王师傅还要回车间处理些事情,林修远一个人往厂门口走。路上遇到的工人,不少都认出他来,笑着点点头。有个老工人还特意停下脚步:“林小子,你设计那机器,真好用!我弟弟在大兴,来信说浇地省大力气了!”
“应该的。”林修远说。
走到厂门口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
苏嫣然背着书包,站在那儿,像是在等人。昏黄的路灯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伸手捋了捋。
林修远快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下课了,顺路。”苏嫣然轻声说,但脸颊微微发红,显然不是“顺路”这么简单。
两人并肩往公交站走。暮色中的厂区安静下来,只有远处车间隐约传来机器的余音。
“大会……怎么样?”苏嫣然问。
“还好。”林修远说,“我说了你的那些建议。”
“我听说了。”苏嫣然低下头,“有人来班里说了。”
“生气吗?”林修远看着她,“我没提前跟你说。”
苏嫣然摇摇头:“不生气。你说的是事实。”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其实……我爸妈也知道了。厂里有人去纺织厂办事,提起这事,传到我爸耳朵里了。”
“他怎么说?”
“他说……”苏嫣然抬起头,眼睛里映着路灯的光,“他说,让我好好跟你学技术,也学做人。”
林修远笑了。这次的笑容很轻松,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公交车来了。两人上车,找了并排的座位。车厢里人不多,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初冬的街道上。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在那些被浇灌过的土地上,庄稼正在悄悄生长,一个关于技术和关怀的故事正在传播。
林修远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他能感觉到,从今天起,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他的名字、苏嫣然的名字,会随着那台抽水机,传到更多地方;他们的设计理念,会得到更多认可;他们未来的路,也会因此有更多可能。
而此刻,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安静地看着窗外,侧脸在流动的灯光中明明灭灭。
车继续向前行驶。前方,校园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清晰,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像灯塔一样,指引着方向。
林修远睁开眼睛,正好看见苏嫣然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遇,都没有说话,但都明白对方眼里的意思。
车到站了。他们下车,走进校园。
初冬的夜风很凉,但心里是暖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错,又分开,像两条并行的溪流,静静地流向远方。
而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故事,已经像种子一样撒了出去,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等待着生根,发芽,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