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鱼桶的咸腥气直冲天灵盖,梁撞撞挣扎着抬头换气,黏糊糊的鱼鳞便从额前头发尖落到眼皮上。
咸鱼煞出的汁液进了眼睛,刺激得梁撞撞满眼泪花,也使得硫磺篓子里窜起的蓝紫色火苗更显妖异和绚烂。
叮呤咣啷、稀里哗啦,摊贩的案板塌了、送货的手推车倒了、行人你绊了我、我撞了你,一时间整条街上无论是商贩还是行人都乱作一团。
爪哇商贩的肉豆蔻籽撒了满地,硫磺商人不慎一脚踩上,再也站不稳,摇摇欲摔,摇晃中几块硫磺甩飞出来,直直飞进漳州灶户熬盐的火塘。
“轰!”
赤焰裹着蓝烟腾起五尺高,被风一吹,瞬间引燃藤甲摊——那些桐油浸透的藤甲如鬼灯炸裂,火星暴雨般泼向四处,也泼进漳州灶户的卤水桶。
“滋啦——!”
咸水遇火炸开滚烫雾墙,白茫茫蒸气混着皮肉焦臭腾起,整条草寮街瞬间化作蒸笼。
康健甩手飞给梁撞撞一块帕子:“捂住口鼻,待那儿别动!”
梁撞撞一缩脖,蹲在腌鱼桶里当一条老实的咸鱼。
“梁姑娘!梁姑娘!”施峰摸了过来。
“我在这儿!”梁撞撞冒头,扒着腌鱼桶应答,同时问道:“咱们的人没事吧?”
“没事,嘿嘿,乱起来了,西拉雅族人的仇敌借着他们与汉人冲突来报复,这下可有戏看喽……”施峰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汇报。
可不等他把话说完,康健的倭刀鞘陡然敲中梁撞撞肩胛骨,只听他厉声低喝:“缩回去,别露头!”
还露个屁的头啊。
梁撞撞的肩胛骨被敲得生疼,正想骂一句“你是哪儿没肉往哪儿敲啊”,却见两支箭擦着她耳廓掠过,黑曜石箭镞扎进腌鱼桶板壁。
施峰就护在腌鱼桶边上:“虎尾垄族的,西拉雅族的仇人!”
他与康健守住左右两侧,视线投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二十步外榕树冠中,三个虎尾垄族猎人正用鹿角扳指扣弦——他们脸上抹着黄泥与炭灰的迷彩,箭筒里插着淬了树蛙毒与腐尸液的箭杆。
“目标不是我们就好。”梁撞撞捏着鼻子的声音从桶里传出,瓮声瓮气的:“找机会离开。”
可机会哪里那么容易找。
不说那些无辜的人如无头苍蝇般乱跑乱撞,单就肇事者们的无差别攻击,也让人躲无可躲。
还有那硫磺燃烧出的毒气,梁撞撞毫不怀疑,这条街上的人过后皮肤都会白上三个度——就像那些硫磺熏过的鱿鱼干一样。
“施峰,施峰?”梁撞撞躲在桶里不敢冒头,但她想说话。
只要有第三个人,康健就绝不在她的选择之内。
“梁姑娘,我在,你别怕!”施峰的声音充满责任感和保护欲。
“我不怕,我是想问你,你刚才说那什么族为什么要杀那什么族?”梁撞撞问道:“就是杀那个鹿皮族?为什么啊?”
这些部族的名称梁撞撞一时半刻记不住,也不想记住,反正又不考试。
施峰回道:“他们是世仇,虎尾垄族和西拉雅族的仇恨早已有之,听说是因为争夺猎场,就是都想在同一个地方狩猎。”
梁撞撞扒拉袖子上的鱼鳞,应声:“哦,和那些争水源的村落差不多呗?”
“梁姑娘聪明!就是这个意思。”施峰笑嘻嘻的夸赞。
康健喉结震了震。
他不信。
他不信梁姑娘聪明,明明梁姑娘和他弟弟一样傻了吧唧的。
“咱们啥时候能走啊?我屁股底下全是腌鱼,再等下去,我都被腌咸了。”梁撞撞说道。
果真是久在其中,不闻其臭,梁撞撞现在已经适应了鱼桶里的味道,甚至幻想着这腌鱼是煎着好吃、还是剁成块大火翻炒着好吃。
“对啊,咱啥时候能走?”施峰也同问。
康健用袖子捂着口鼻,谨慎地往街道两头看看,有些心烦:“不知道。”
草寮街东半边火烧得越来越大,西半边三伙人打个没完,中间这一段,就是梁撞撞他们这里,又因为两边搅合、以及风的助力,将毒气都集中到这儿了。
“哎哎,快看,咱漳州人就是厉害,愣是不落下风嘿!”施峰是越看热闹越兴奋:“你看那铁匠,脑袋都被削出个大窟窿,还打得虎虎生风呢!”
梁撞撞终于忍不住了,再次将头冒出。
三伙人打架,起因是那名漳州铁匠想买西拉雅族人的鹿皮,却发现对方用劣等货卖高价,一言不合就开打;
接着是草寮街上的汉人商户听说有同乡被本地人欺负,跑去支援,于是西拉雅族人的多对一优势没了,变成多对多的群架;
可双方没想到又冒出虎尾垄族的人借机寻仇,本来漳州的汉人想趁机撤退,让他们狗咬狗去,谁知西拉雅族人不傻,故意把虎尾垄族人往汉人身边引。
打群架哪能有不误伤的?于是被虎尾垄族人误伤的汉人开始回殴。
只见这三伙人,一会儿是两族本地人打汉人;一会儿变成汉人与西拉雅族人一起打虎尾垄族人;打着打着,又变成了虎尾垄族人与汉人一起打西拉雅族人。
“我擦!这不行啊!”梁撞撞已经从蹲在桶里改为站在桶里了,脚下的腌鱼被踩的噗嗤噗嗤的:“这么打,汉人要吃亏的,那帮老虎尾巴的弓箭手还在外面呢!”
“咻!”
一支箭呼啸而来,正穿入梁撞撞的丸子头。
不知是流矢还是故意为之,总之,那箭杆就插在头顶发髻,把梁撞撞吓得直缩脖。
“蹲下!别给我找麻烦!”康健气得大吼。
这么护着,梁姑娘还没轻没重,太不像话了。
“嘿呀我擦!”梁撞撞怒了:“给我上!打那些土着!”
“闭嘴,蹲下!”康健一只大手就伸过来,抓着梁撞撞胳膊就往下拽。
主子特意让他跟着梁姑娘,除了怕梁姑娘给康家船队招祸,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自己保护她。
可梁姑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康健觉得梁姑娘不是自己不要命,而是想要他康健的命。
“蹲下就蹲下,我就不闭嘴!”梁撞撞气哼哼躲回桶里,却把手往挎包里探。
“滴滴滴滴滴~~~~”尖利的牛角型铜皮小喇叭音自木桶里传出,随即,四面八方都传来回应的喇叭声。
除了看守船只的船员外,所有被准许自由活动的船员和浪人,纷纷向草寮街方向奔来。
“你干什么?!”康健生怕梁撞撞的小喇叭惹来两族本地土着的注意,喝道。
“干什么?你说干什么?道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老子今天要给汉人做主!”梁撞撞豪迈地说道。
发髻里的箭杆就横在腌鱼桶口,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