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只有那台老旧的空调还在呼呼作响,偶尔发出几声不堪重负的喘息。
周朝龙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
这本子皮面都磨得有些发白了,边角卷起,透着一股子岁月的味道。
这是安晴给他的,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石子镇这几个月大大小小的项目细节、人际关系网,甚至还有一些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标注。
虽说安晴还有两个月左右才会离开石子镇,调往更高的平台,但她已经在有意识地交接。
这是一种信任,更是一种未雨绸缪的铺垫。
周朝龙翻看着笔记,指尖在那些名字上划过。
他现在的资历确实不够,在很多人眼里,他还是那个刚入职半年、有些背景但还没完全站稳脚跟的年轻人。
但在官场上,资历这东西,有时候是护身符,有时候也就是张废纸。
这世道魔幻得很。
有些人混了一辈子,头发白了,位置没动,那是资历够了能力不够。
还有些人,那是真正的蛀虫。
周朝龙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个笑话,说是某地有个官二代,刚出生户口就挂在单位里领工资,甚至还领退休金,这就是所谓的吃空饷。
这种事听着荒诞,但在某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却真实地发生着。
有些人披着人皮,看着像模像样,干的却不是人事,那是畜生。
石子镇虽然穷,但越是穷的地方,那点可怜的经费就越容易被人盯上。
苍蝇腿上也是肉,对于某些贪婪的人来说,只要是公家的钱,就没有不敢伸手的。
接下来的日子,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的紧张。
安晴带着周朝龙,开始对镇上正在进行的几个重点项目进行突击检查。
说是检查,其实更像是安晴在手把手教周朝龙怎么看账、怎么看人、怎么看工程质量。
前几天还算风平浪静,各个施工队见了安书记和周镇长,那都是点头哈腰,烟递得勤快,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直到第七天。
这一天,他们去的是镇西头的排污管道改造项目。
这是个惠民工程,资金虽然不算特别巨大,但也有一百多万,对于石子镇的财政来说,是一笔巨款。
周朝龙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钢筋,在刚干涸的水泥管壁上敲了敲。
声音有些发闷,不像那种清脆的回响。
安晴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项目报表,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她没说话,只是给了周朝龙一个眼神。
周朝龙心领神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看向负责现场的一个工头,笑着问道:“这水泥标号是多少?”
那工头是个老油条,满脸堆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周镇长,这您放心,绝对是按照合同来的,高标号,也就是咱镇上这地质硬,不然一般的都打不进去。”
“是吗?周朝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我看这水泥里沙子掺得不少啊,这要是以后漏了水,淹了老百姓的庄稼,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工头脸色微微一变,还在强撑:“哪能呢,咱都是良心工程……”
安晴把手里的报表合上,冷冷地说道:“是不是良心工程,把账本拿来对一对就知道了。”
财务那边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希望你们的每一笔支出,都能和现场的材料对得上。
这一查,果然查出了大问题。
不仅是材料以次充好,更严重的是,财务账目上出现了巨大的漏洞。
有一笔三十万的款项,名义上是购买特种管道,但实际上这批管道根本就没有入库记录,现场用的也是普通管道。
顺藤摸瓜,周朝龙和安晴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负责这个项目招标和监管的,是镇政府综治办的一个女干事,叫姚凤。
这女人平时在镇政府里并不显山露水,三十多岁,打扮得还算时髦,见谁都笑眯眯的。
因为她是本地人,在镇上关系网挺复杂,平时大家也都给她几分面子。
工程是她一手包出去的,明面上,中标的建筑公司和她没有任何亲属关系,手续也做得滴水不漏,甚至还搞了个像模像样的招投标流程。
但只要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就在周朝龙准备找姚凤谈话的当天下午,镇政府家属院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动静大得连办公楼这边都听见了。
出事了!
周朝龙和安晴对视一眼,立刻带着人往家属院赶。
等到他们赶到姚凤家门口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大门敞开着,屋里一片狼藉,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台风。
椅子倒了,桌子掀了,满地的碎玻璃渣子。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全是血,身上的衣服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这正是那个平日里光鲜亮丽的姚凤。
而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身材敦实、满脸通红的男人,手里还抄着一根断了的拖把棍,气喘吁吁,眼睛里全是血丝。
这是姚凤的老公,高阳。
高阳平时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在镇上的中学当后勤,见人说话都小声小气的。
谁也没想到,这老实人发起火来,竟然这么吓人。
“你个不要脸的烂货!高阳指着地上的姚凤,嗓子都喊哑了,拿着老子的钱去养小白脸!”
“你对得起我吗?啊?这一百多万,你是一分没往家里拿啊,全给了那个野男人!”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一百多万?养小白脸?”
这信息量太大了。
周朝龙皱了皱眉,立刻给身后的派出所民警使了个眼色。
两个民警冲进去,一把夺下了高阳手里的棍子,将他控制住。
高阳也没反抗,只是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那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屈辱。
安晴看着地上的姚凤,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但还是冷静地吩咐道:“先打120,把人送医院。另外,把高阳带回所里,冷静一下再问话。”
这一场闹剧,直接把盖子彻底揭开了。
根本不需要周朝龙再去费心审问,高阳在派出所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什么都说了。
原来,那个包工程的男人叫黄鹏,是隔壁县的一个小包工头。
这黄鹏长得白净,嘴甜会哄人,一来二去就和姚凤勾搭上了。
姚凤利用职务之便,把镇上的排污工程违规操作给了黄鹏。
两人合伙做假账、吃回扣,甚至直接挪用公款。
这一百多万的窟窿,大部分都被黄鹏拿去挥霍了,还有一部分则是两人开房、旅游的开销。
高阳之所以发现,是因为他在家里翻到了姚凤藏在衣柜夹层里的一本私账,还有几张和黄鹏的亲密合影。
老实人被戴了绿帽子,又发现老婆还要面临牢狱之灾,瞬间崩溃,这才有了家暴的那一幕。
医院里,姚凤躺在病床上,整张脸肿得像个猪头,一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周朝龙站在病床前,看着这个曾经也算体面的女干部,心里没有半点同情。
“姚凤,你现在的伤,那是家庭纠纷,等你伤好了,还有法律等着你。”
周朝龙的声音很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县纪委的同志已经在路上了,大概三五天内,等你伤势稳定,就会带你走。
姚凤哆嗦了一下,想要说话,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倒吸凉气。
她眼里终于流露出了恐惧,那是对未来的绝望。
“至于那个黄鹏。”周朝龙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跑不了。”
“盗窃公款私用,数额特别巨大,涉案金额上百万,这罪名,够他在里面踩一辈子缝纫机了。”
走出病房,周朝龙看到安晴正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抽烟。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却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疲惫和阴郁。
“安书记。”周朝龙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句。
安晴吐出一口烟圈,没有回头,看着窗外破旧的街道,声音有些沙哑:“朝龙,你说这些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一百多万,那是老百姓的救命钱,是用来改善环境的,他们怎么就敢这么吞下去?”
“贪欲是个无底洞。”周朝龙站在她身旁,同样看着窗外,“只要开了口子,就收不住了。”
“姚凤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以为那个黄鹏是真爱,其实不过是被人当成了提款机。”
安晴转过身,把烟头在垃圾桶上按灭,眼神重新变得犀利起来:“临走临走,还给我出这么个篓子。这事儿传出去,我安晴的脸都没地方搁。”
“这不怪您。”周朝龙说道,“人心隔肚皮,谁也没想到姚凤胆子这么大。”
“不,是我的监管不到位。”安晴摆了摆手,语气坚定,“既然发现了,就不能手软。”
“不管涉及到谁,不管背后有什么关系,必须严惩不贷!那个黄鹏,派出所那边抓到了吗?”
“ 刚接到电话,在隔壁县的一个麻将馆里抓到了。”周朝龙汇报道,“这小子正拿着钱输红了眼呢,被抓的时候还叫嚣着自己上面有人。”
“有人?”安晴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杀气,“我倒要看看,这时候谁敢保他!”
“让公安局那边加紧审讯,把赃款追回来是第一位的。”
“另外,通知全镇干部,明天上午开大会,我要拿这个当典型,好好给他们紧紧皮!”
周朝龙看着安晴,心中暗自佩服。
这就是安晴,哪怕马上要走了,哪怕出了这种丑闻,她依然能迅速调整状态,雷厉风行地处理问题。她没有想着捂盖子,而是选择刮骨疗毒。
“这事儿交给我去办吧。”周朝龙主动请缨,“这几天还要准备交接材料,这种脏活累活,我来。”
安晴看了他一眼,原本紧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她伸手拍了拍周朝龙的肩膀:“行,交给你我放心。”
“朝龙,记住这次的教训,管人,比管事难。”
“以后这石子镇的一摊子事,你要多长几个心眼。”
“我知道。”周朝龙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出医院大楼。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昏黄。
周朝龙心里清楚,姚凤和黄鹏的落网,只是一个开始。
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小镇下面,或许还藏着别的蛀虫。
但他不怕。
他有背景,有手段,更有一颗还没被染黑的心。
“安书记,晚上去哪吃?”周朝龙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安晴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回单位吧,那个黄鹏的审讯笔录,我想第一时间看到。”
周朝龙笑了笑:“人是铁饭是钢,前面有个面馆不错,我请您吃碗牛肉面,加肉的那种。”
安晴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那笑容里多了几分女人的柔媚,少了几分官场的凌厉:“行啊,周大镇长请客,那我得给面子。”
“不过说好了,不能报销。”
“那是自然,我自掏腰包。”
两人相视一笑,朝着夜色中的面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