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我灼热的意识里。
我躺在沙地上,视线边缘是雷昊沾满沙尘和能量灼痕的作战靴。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理性的权衡——身体状态、能量储备、敌人强度、任务目标。他是对的。我的右半身晶体多处开裂,左半身的能量流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无序逸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内脏移位的钝痛。小队其他人,灰隼的手臂不自然地垂着,岩脊的枪管过热变形,药囊正在给自己注射强效镇痛剂,齿轮的宝贝装备箱冒着黑烟。
远处,苍白光柱依旧沉默地钉在大地上。其他十道光柱的亮度增加了,像无声的嘲弄。陈景锋的通讯断续传来:“……环境规则紊乱正从摧毁点向外扩散……速度不快,但范围内所有电子设备将彻底失效……建议在三十分钟内撤离至二十公里外……”
三十分钟。二十公里。在沙海中,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行军。
我抬起左手,摊开掌心。那圈奇异的铭文不再只是灼热,它内部仿佛有了“内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光粒,如同拥有生命的沙,在铭文复杂的纹路间缓缓流淌、重组,勾勒出模糊的、断续的指引——不是指向光柱,也不是指向我们来时的路,而是斜斜地指向沙坑更深处、偏向东方的一片区域。
`……真正的‘瓮’……`
`……在谎言之沙下……在遗忘的棱镜中……`
`……被同类的血浸透……才能显现……`
文明残响的碎片信息,混合着铭文本身的脉动,在我意识里呢喃。
同类的血?
我心中一凛。是指……像我一样,拥有类似“异常”特质的存在?还是指……那些被“清道夫”污染、扭曲的“执行单元”?
“不能撤。”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沙砾摩擦。我用开裂的左手手肘撑起上半身,右半身晶体互相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雷昊蹲下身,目光锐利地审视我的状态:“你的身体撑不住下一次接触。而且,‘清道夫’已经注意到了这里。下一次来的,可能不止一个‘外壳’。”
“正因为‘清道夫’注意到了,我们才不能撤。”我努力聚焦视线,看着掌心流淌的暗红细沙,“我们刚刚……听到了那个文明最后的遗言。它们反抗过‘清道夫’,虽然失败了。它们把‘最后的火种’埋进了真正的‘赤砂之瓮’。”
我抬起头,看向东方那片在扭曲热浪中微微波动的沙海。
“那个‘瓮’,可能就在附近。‘清道夫’唤醒并扭曲它的‘外壳’来攻击我们,很可能就是为了防止我们,或者任何人,找到真正的‘瓮’。它或许还没完全掌控‘瓮’的本体,或者……‘瓮’本身有某种防护,让它只能在外围制造扭曲的守卫。”
我深吸一口滚烫的空气,胸腔的光核微弱地鼓动了一下。
“如果我们现在撤退,‘清道夫’就会有充足的时间,要么彻底污染‘瓮’,要么调集更强的力量将这里夷为平地。那么,上一个文明最后留下的、可能对抗‘清道夫’的东西,就永远消失了。”
“但你的推测……”雷昊皱眉。
“不是推测。”我打断他,将掌心铭文举到他眼前,“是它在告诉我。它吸收了那个文明残响的部分‘印记’。它在……共鸣,在指引。”
铭文中的暗红细沙,此刻微微飘起,如同被无形的风牵引,执着地指向东方。
齿轮检查了一下手中一个冒着电火花的探测仪,眉头紧锁:“那个方向……环境读数更乱了,像是……空间本身在打结。直接过去,我们可能会被撕碎,或者永远困在某个时空褶皱里。”
药囊处理完自己的伤,走过来检查我的情况,脸色难看:“她体内的能量冲突在加剧,晶体结构不稳定。再动用力量,或者承受高强度的精神冲击,可能会……彻底崩解。从生理和能量学角度,我建议立刻强制撤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理性在尖叫着离开。求生的本能也在尖叫。
但我胸腔里,那点属于姐姐的“锚点”和本源之光的微焰,却在冰冷地燃烧着。我想起姐姐消失在镜中前最后的眼神,想起守镜人消散前那句“守护干净的黑”,想起镜渊深处,我种下的“诘问”。
撤退,意味着放弃可能存在的、对抗“格式化”的希望。意味着将这片沙海,以及沙海之下可能埋藏的秘密,拱手让给那个冰冷的、意图抹除一切“异常”的存在。
我慢慢站了起来,身体摇晃,但最终站稳。右半身开裂的晶体被我强行用左半身紊乱的能量“粘合”住,带来钻心的剧痛,却也提供了一种扭曲的支撑。
“雷昊,你带小队,带上所有还能用的设备和记录,按照陈景锋给的路线,撤离到安全距离,建立临时观测点。”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你要做什么?”雷昊的眼神骤然锐利。
“我一个人去。”我看着东方,“我的铭文是钥匙,也可能……是诱饵。‘清道夫’的目标优先级里,我很高。我一个人行动,目标小,有铭文指引,或许能避开大部分规则扭曲区。如果……如果我找到了‘瓮’,或者触发了什么,你们在外面接应,或者……”
或者,把我的“异常”被吞噬前的最后数据传回去。
后面的话我没说,但雷昊明白了。他沉默了几秒钟,这在分秒必争的战场上显得无比漫长。
“你知道这成功率有多低。”他陈述事实。
“我知道。”我点头,“但‘锈火’从来不是靠计算成功率活到现在的。我们靠的是在绝境里,抓住那根可能不存在的蜘蛛丝。”
我看向小队其他成员:“把你们还能用的、可能干扰‘非现实’的装备,给我。尤其是能量抑制剂和临时稳定锚。”
没有人动。灰隼、岩脊、药囊、齿轮,都看着雷昊。
最终,雷昊从自己腰间解下最后两枚特制震撼弹和一个小巧的、刻满符文的金属圆盘——那是仅剩的微型稳定锚。药囊默默递过来两支高浓度能量抑制剂,一管强效镇痛剂,和一管猩红色的、标注着“极端情况:潜能激发(致死率89%)”的针剂。齿轮将他那冒着烟的装备箱里,一个勉强还能运作的“环境畸变预警器”塞进我手里。
岩脊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灰隼则开始快速标记撤退路线,并将一份加密的战术数据包传输到我的随身微型终端。
“保持通讯频道清洁,每隔十分钟尝试单向发送一次定位信号,如果信号内容包含预设的‘危险代码’,我们会视为你已遭遇不测或‘瓮’已被污染,将执行撤离协议,并带回所有数据。”雷昊最后说道,他的声音像淬火的钢,“别死得毫无价值,林镜瑶。”
“我会尽量。”我扯了扯嘴角,将药剂和装备塞进破损的战斗服夹层,将稳定锚和预警器挂在腰间。
然后,我没有再看他们,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着铭文指引的东方,朝着那片“空间打结”的、热气扭曲蒸腾的沙海深处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锋和流沙上。右半身的晶体不断剥落碎屑,左半身的能量像漏气的风箱。沙漠的酷热炙烤着我裸露的皮肤和裂开的晶体,汗水(或者能量逸散液)刚流出就被蒸发。
但掌心的铭文,却越来越亮,越来越烫。暗红色的沙粒在其中加速流淌,逐渐勾勒出更清晰的图案——那像是一个倒置的、多面的棱锥,尖端指向沙层之下。
预警器开始发出断续的、尖锐的蜂鸣。我看向屏幕,上面的读数乱成一团,但有一个指标在疯狂跳动:局部空间曲率异常。
周围的景象开始出现重影和拉伸。明明向前走,旁边的沙丘却可能突然出现在头顶。温度在冷热之间毫无规律地跳跃。时间感彻底混乱,我感觉自己走了几个小时,又好像只走了几步。
我咬开强效镇痛剂的封口,将冰凉的液体注入颈侧。剧痛被强行压下,换来一种麻木的清明。我集中精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在掌心的铭文上,让它成为这片混沌中唯一的“路标”。
不知走了多久,预警器的蜂鸣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哀鸣,然后“噗”一声,冒出一股青烟,彻底报废。
而我,也终于走到了铭文指引的“终点”。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光滑如镜的……凹陷。
不是沙坑。它像是有一个完美的球形“气泡”,从沙层中被精准地“挖”了出去,留下一个半球形的、边缘无比光滑的碗状结构。碗底,并非沙土或岩石,而是一片纯粹的、黑暗的“镜面”。
这“镜面”倒映着天空,却并非此刻被苍白光柱污染的诡异天穹,而是一片纯净的、繁星点点的古老星空。星空之下,“镜面”中隐约可见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几何结构缓缓旋转,那结构的核心,是一个微缩的、不断变换形态的暗红色棱锥虚影——与我掌心铭文此刻显示的图案,一模一样。
`警告:检测到深层时空封印接口。`
`能量签名:赤砂文明最高加密等级‘永恒沉眠协议’。`
`访问权限检测中……检测到携带部分‘文明印记’及未知高等协议标记(掌心铭文)的个体……`
`……权限临时授予。`
陈景锋的通讯在此地彻底中断前,传来了最后一段清晰的信号。
这里,就是入口。
真正的“赤砂之瓮”,就在这片“镜面”之下,在那片被封印的、属于古老过去的星空里。
我走到“碗”的边缘,向下望去。“镜面”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半身晶化半身能量逸散、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倒影。
倒影中的“我”,嘴角似乎动了一下,露出一个与我此刻截然不同的、冰冷的微笑。
然后,倒影抬起手——那只完好无损的、没有晶化的右手——向我招了招。
仿佛在说:下来。
同类的血……才能显现……
我低头,看向自己开裂的、沾满沙尘和暗红能量残迹的左手掌心。
铭文,炽热如火。
没有犹豫。我纵身,跃入那片倒映着古老星空的、黑暗的“镜面”。
下坠。没有风声。没有失重感。
只有冰冷的、浩瀚的、属于亿万星辰的沉默注视,以及掌心铭文撕裂黑暗的、越来越响亮的……共鸣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