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数盏宫灯在微寒的空气中晕出暖黄,银丝炭在兽炉中无声燃烧,将冬夜的寒意隔绝在外,却驱不散崇祯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沉郁。
今夜,这位大明天子正为一桩“喜忧参半”的事操劳——如何封赏那个远在山东的任风遥。
他面前龙案上,奏疏堆积如山,竟泰半与那人相关。
随手翻开几本,
北镇抚司直呈的密报:
“……东虏入塞期间,山东总兵刘泽清不惜刀斫其臂,伪称坠马重伤,只为避战,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东虏攻临清,刘泽清非但不御敌,反纵兵抢掠本城百姓,焚掠一空后,弃城而逃,致使漕运重镇沦陷,数十万生灵涂炭……锦衣卫指挥佥事任风遥直入其营,当众斥其‘国贼’,三军震动……”
“……青石关大捷属实,乃任风遥亲率精锐所为,青州知府赵文琦、千户陈震协防有功,地方称颂……”
接着是通政司转来的地方奏本:
兖州知府邓藩锡疏言:“……‘兖州天鬼’之威,实为任佥事遣奇兵所致,雷霆一击,顿解兖州百日之围,满城百姓,皆感其再生之德……”
青州知府赵文琦亦报:“……任佥事部于青州城外设伏,尽歼东虏先锋二千余,虏首级已验明正身……”
山东巡抚王公弼的题本则让崇祯目光一凝:“……任风遥将所获东虏资重,尽数移交巡抚衙门。计有:粮米逾两千万斤,锦缎、皮货无算,现银十万两……言此皆取自于虏,当归之于民,用于山东赈抚、恢复民生……”
崇祯拿着王公弼的奏报,双手微微颤抖,他猛地抬头看向王承恩,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王大伴!两千万斤粮,十万两银……他……他就这么全都交上来了?!”
不待王承恩回话,他竟失态地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哽咽:“满朝文武,各地将帅,都在跟朕哭穷,跟朕要饷!唯有这个任风遥,他在给朕送钱送粮!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崇祯的多疑毛病又犯了,他的脸色转为极致的迷惑:“你说,他到底想要什么?封侯?拜将?还是……”
崇祯皇帝试着把这瞬间起来的疑云生生压下,接着再看。
……
当看到山东巡按御史专程呈上的奏本中,竟夹着如此一条:“……任风遥麾下一弟兄,似与罪官之女苏清雪有情,恳请为其脱除教坊司奴籍……”时,眉宇间罕见地浮起一丝真实的茫然。
他放下奏疏,以指节轻按眉心,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困惑与不解的复杂神情。这任风遥,能于万军之中阵斩敌酋,能解百战之围,能缴获敌资巨万以充国用,行事如雷霆,格局似江海……何以竟会对麾下儿女私情、一介罪官之女的贱籍去留,这般挂心?
他摇了摇头,终究未能参透。
这便是久居九重、沉浮于权力漩涡顶峰的悲哀。无论是他还是这满朝朱紫,终日浸淫在权谋机心、党争倾轧之中,视人命如草芥,以利益为圭臬,早已习惯了将一切都放在江山权柄的天平上衡量。那点微末的、属于“人”的温热情肠,于他们而言,已是遥远如星火,陌生如异域。
但有一点,已确凿无疑。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王大伴。”
“奴婢在。”王承恩趋前一步,躬身应道。
“此番东虏退兵,席卷而去,未如往年般盘踞京畿、荼毒地方……看来,竟是这任风遥一力所为。”天子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又隐含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赏。
王承恩深躬下身,恭顺道:“皇爷圣明,洞察万里。东虏此番退去,确比往年迅捷。任佥事连战连捷,威震山东,于国有大功。”
崇祯的目光再次扫过龙案上那堆奏疏,仿佛要透过文字,看清那个远在山东的模糊身影。
“你见过此人,”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说说。”
王承恩略一沉吟,措辞如履薄冰:
“回皇爷,奴婢在青州时,与此人仅有一面之缘。然观其行事,有三样特质,与寻常军将迥异。”
他略微停顿,见皇帝静听不语,才继续道:
“一曰,守正不阿,嫉恶如仇。自沂水惩贪至青州肃弊,乃至单骑闯营,当众指斥刘泽清为国贼而缚之,皆非为一己之私,实为吏治民生,一力担当。”
“二曰,识得国体,维护朝廷体统。虽行事刚猛,锋芒毕露,然其心磊落。至目前所见,沂水政事悉归有司,抗疫赈灾协济邻府,本次奋而挺身抵抗东虏,事事以国朝大局为重,处处以夯实朝廷根基为念,其忠其智,远超侪辈。”
“其三……”
说到此处,王承恩声调微沉,吐字格外清晰:
“最难得者,明取舍,知大义。缴获钱粮巨万,尽数移交巡抚衙门,言明由地方出面安民。此举非但与那些拥兵自重者云泥立判,更见其志在社稷,不囿私利的格局。”
崇祯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奏疏。王承恩这番抽丝剥茧、有理有据的分析,显然比空泛的赞美更入其心。
历史记载,崇祯皇帝煤山自尽时,王承恩以身相殉。正因这份至死不渝的忠心,当他看到任风遥的所作所为——与那些拥兵自重、阳奉阴违的将领截然不同,事事皆在维护朝廷纲纪,稳固他“皇爷”的江山——心中便生出了一丝回护之意。
王承恩此番进言,实是深谙帝心。
他明知崇祯多疑,尤忌臣下权盛欺主,却又真切期盼国朝能有栋梁之材。故而,他字斟句酌,句句都点在皇帝最深的忌讳之上,将崇祯眼中任风遥的“危险信号”(兵权、民心、刚直),逐一重新解读并包装成了“忠诚特质”,轻轻巧巧地将任风遥从这嫌疑中摘了出来,为其化解了这场迫在眉睫的圣心危机——可见从古至今,在“上司”面前有人替你说好话,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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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映照下,崇祯疲惫的眼中,那丝名为“希望”的光芒,终于亮了些许。
他缓缓颔首,轻声道:“如此说来,倒是个知道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