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与药草混合的压抑气息,似乎随着冬日凛冽的寒风散去了几分。连着近两月,任风遥、赵知州、陈千户三人不是在疫区,就是在去疫区的路上,神经时刻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嘴里除了汤药就是干粮,早已忘了热饭是何滋味。
这晚,在州衙后堂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当中摆着一个黄铜火锅,此刻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三人疲惫又带着些许松弛的面容。锅里不过是些寻常的腌肉、白菜、豆腐,旁边桌上摆了一壶本地烧酒,两碟咸菜、一碟花生米,简朴得甚至有些寒酸。
任风遥、赵知州、陈千户三人围坐,酒至半酣。
“来!任兄弟,陈兄弟!”赵知州端起粗糙的陶碗,里面是清澈烈性的烧酒,他神情郑重,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这一碗,赵某敬二位!此番青州百姓得以保全,全赖二位鼎力相助!陈千户带兵封锁,稳固防控,功不可没。”
他目光转向任风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敬佩:“尤其是任兄弟,若无你力挽狂澜,拿出仙家手段,莫说青州城,怕是整个山东都已成人间地狱!我……我代这满城百姓,谢过任兄弟救命之恩!”说罢,他仰头便将那碗辛辣的烧酒一饮而尽,呛得眼眶发红,也不知是酒意,还是泪意。
任风遥与陈千户举杯干了。一股热辣从喉咙直烧到胃里,驱散了积攒多日的寒气,也让气氛更活络了些。
想着日间钦差颁布的奖励和任命,任风遥放下酒杯,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终于问出了心中一直盘桓的疑问:
“赵兄,陈兄,我有一事不明。此番抗疫,虽竭尽全力,但说到底,不过是尽了医者、臣子的本分。为何朝廷的封赏……如此之重?连升我四级,北镇抚司佥事,还有密折专奏之权,这……我以往不在官场,实在是有些不解。”
赵知州与陈千户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你果然会这么问”的笑容。
赵知州夹起一筷羊肉,在料碗里蘸了蘸,不紧不慢地说:“风遥兄弟啊,你这是以太平盛世的眼光,来看待这末世非常之功了。”他将肉送入口中,满足地叹了口气,才继续道:“你可知当今皇上是个什么性子?”
陈千户闷了一口酒,接过话头,言简意赅:“急!求治心切,眼里揉不得沙子。能办事的,破格提拔;办砸了的,轻则罢官,重则……咔嚓。”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孙传庭、洪承畴,哪个不是一时人杰?败了,照样下狱的下狱,问罪的问罪。皇上这是‘重赏’与‘重罚’并用,指望能快刀斩乱麻,扭转乾坤呢!”
“陈千户说得是。”赵知州点点头,用筷子虚点了点任风遥,“所以,你不是跟你自己比,你是要跟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比。你想想,开封丢了,襄阳丢了,多少总督、巡抚、总兵丧城失地,却依然尸位素餐?与他们相比,你稳住了青州和其它各州县,就等于稳住了整个山东,这功劳,说是‘擎天保驾’也不为过!皇上在那一堆败仗战报里,突然看到你这么一份捷报,岂不如同久旱逢甘霖?”
任风遥若有所思,给自己倒了杯酒。
赵知州见他还没完全明白,便放下筷子,神情严肃地掰着手指头细数:“风遥,你这功劳,有三重天大的分量。”
“其一,你保住了漕运命脉!”他声音加重,“山东段运河若因瘟疫瘫痪,南粮无法北运,京师立刻就要断粮,九边数十万将士就得饿肚子!你救的,可不仅仅是一城百姓,是整个大明的生存底线啊!”
“其二,”陈千户插话,眼中带着钦佩,“你给皇上,给朝廷,打了一剂强心针!如今天下处处是坏消息,就你青州连带着山东出了个奇迹。这告诉天下人,大明朝在乎百姓生死,大明‘天命犹在’,这面子,比十万大军还值钱!”
赵知州抚须颔首:“这其三,也是皇上很看重的。你留下的那套《避疫活民辑略》,是个可以复用的‘法宝’。现在各地仍就疫情不断,以后哪里再闹瘟疫,就按你的法子来!这等于是你为朝廷治理,提供了一个解决大难题的‘标准答案’,其战略价值,远超打赢一两次仗。”
任风遥缓缓点头,似乎明白了些,但眉头依然微蹙:“即便如此,让我留在山东听用,还给了密折之权,这……”
“哈哈哈哈哈!”赵知州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意味深长:“风遥兄弟,你还是太实在了。皇上这是明升暗考,把你放在火上烤啊!”
他压低声音:“‘仍在山东听用’,是让你继续在这块熟悉的‘功劳田’里深耕,也是把你放在刘泽清(山东总兵)那等骄兵悍将的眼皮子底下,考验你的忠诚和能耐。”
陈千户也冷笑一声:“至于‘密折专奏’,老弟,那是双刃剑。它让你能直达天听,也让你成了山东所有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从此以后,你除了紧紧抱着皇上的大腿,再无退路。你这锦衣卫的官身,升得快,就是因为它是皇上家奴,不用跟文官系统磨嘴皮子,皇上说你行,你就行!”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任风遥彻底看清了这重重封赏之下汹涌的暗流。他举起酒杯,对二人郑重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风遥明白了,这并非简单的恩赏,而是一场……乱世之中的权力交换。”
赵知州与他重重碰杯,语重心长:“对,是交换!明白就好!如今这世道,一切常规都已失效。你立了非常之功,皇上就行非常之赏,赌你能成为挽救危局的一枚‘活棋’。这步棋看似突兀,但在皇上心里,只怕已是别无选择,势在必行。”
任风遥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一股热流直冲丹田,也冲散了他最后一丝迷茫。他看着锅中翻滚的汤汁,目光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这乱世的棋局,他既然已被推上棋桌,就不能再只做一枚被动等待的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