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新账本上的年轮
工地的铁皮房里,晨露顺着房檐滴在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小李把新账本摊在临时搭起的木板桌上,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张叔端着搪瓷缸子走进来,茶叶梗在热水里浮浮沉沉。“咋了?不敢下笔?”他把缸子往桌上一放,水汽氤氲了小李的眼镜片,“你爸当年第一次记账,也跟你似的,铅笔头都快攥断了。”
小李摘下眼镜,用袖口胡乱擦了擦:“不是不敢,是……不知道该咋记。”他指着账本第一页的空白处,“以前记的都是我爸的账,现在要记大家的,怕记错了。”
张叔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你爸当年也这么说。后来他跟我说,‘记账哪有那么多讲究?谁干了啥,干了多久,清清楚楚写上,就是好账’。”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你看,就这么简单。”
小李看着那个笑脸,突然想起父亲的旧账本。最后一页的夹层里,除了给母亲的纸条,还有张他小时候画的画——三个火柴人,手拉手站在太阳下,旁边写着“爸爸、妈妈、我”。那时候他总缠着父亲,要在账本上画画,父亲从不生气,只是笑着说:“记着记着,就成咱家的故事了。”
“张叔,我记了。”小李重新戴上眼镜,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2023年4月13日,早6点,钢筋班老王、老刘、小马进场,绑扎3号楼地基钢筋,工时8小时……”
字迹虽然还有点抖,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张叔在旁边看着,悄悄把搪瓷缸子往他那边推了推,缸沿上的“劳动最光荣”字样被水汽浸得发亮。
上午十点,工地突然闹起了动静。几个抹灰工围着包工头嚷嚷,唾沫星子溅在安全帽上。“说好的一平加五毛,怎么又变卦了?”一个高个子工人把手里的抹子往地上一摔,水泥点子溅了满地,“这活儿没法干了!”
小李赶紧放下账本跑过去,张叔紧随其后。包工头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外号“猴三”,此刻正蹲在地上数钱,头也不抬地说:“价是公司定的,我就是个传话的,嚷嚷啥?”
“公司定的?”高个子冷笑,“上礼拜你还拍胸脯说‘保准加钱’,现在不认账了?”
猴三把钱揣进腰包,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说的是‘尽量争取’,没说‘一定加’。想干就干,不想干走人,有的是人等着接活儿。”
工人们的火气瞬间上来了,有人指着猴三的鼻子骂,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往他脚边扔。小李看得心急,突然想起父亲账本里的话:“遇着事别慌,先把理捋清楚。”
他挤到人群中间,大声说:“大家先别吵!猴三师傅,您上礼拜说加钱的时候,张叔、老李他们都在场,对不对?”
张叔立刻点头:“没错,我能作证!当时你还说‘这礼拜就执行新价’,我们都听见了!”
其他工人也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把当时的情景说了一遍。猴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梗着脖子说:“空口无凭,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
“不是空口无凭。”小李转身跑回铁皮房,很快拿着新账本跑出来,翻开其中一页,“我记着呢!”
众人凑过去看,只见纸上写着:“4月8日,猴三包工头承诺,抹灰工从4月13日起,单价每平增加0.5元,在场人:张叔、老李、王师傅等七人。”下面还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标着当时说话的位置和在场人的站位。
“这……这是啥?”猴三的声音有点发虚。
“账本。”小李把账本举得高高的,阳光照在纸页上,字迹清晰得能看清笔锋,“我说过,以后工地上的事,我都会记下来。谁承诺了啥,谁干了啥,一笔一笔都清清楚楚。”
高个子工人一把抢过账本,举给大家看:“瞧见没?人家小李都记下来了!猴三,你还想抵赖?”
猴三看着账本上的记录,又看了看周围工人愤怒的眼神,突然蔫了,从腰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加……加还不行吗?这是今天的差价,先给你们补上。”
工人们接过钱,脸上露出笑容。张叔拍了拍小李的肩膀:“好小子,有你爸的样!”
小李把猴三补差价的事记在账本上,心里突然敞亮起来。原来记账不只是记数字,更是在记道理——谁也别想欺负老实人,因为公道会被一笔一划地记下来,藏在纸页里,等着在该说的时候,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中午吃饭时,小李蹲在工地的角落里,就着咸菜啃馒头,手里还攥着账本。一个穿蓝色工装的女人走过来,递给他一个苹果:“我是食堂的陈姐,刚才的事,谢谢你。”
小李愣了一下,接过苹果:“不用谢,我就是记了笔账。”
“可不止是记账。”陈姐叹了口气,“以前也有包工头说话不算数,我们吵过闹过,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你这账本,就像给我们撑了腰。”她指了指不远处几个正在吃饭的工人,“他们刚才还说,以后工地上的事,都让你记着,心里踏实。”
小李看着手里的苹果,又看了看怀里的账本,突然觉得这账本变得沉甸甸的。他想起赵桐权说过的话:“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但当一群人的心事都记在上面,它就有了分量。”
下午,赵桐权突然来到工地。他穿着便装,裤脚沾了些泥,显然是从法院直接过来的。“听说你今天立了大功?”他笑着问,目光落在小李手里的账本上。
“就是记了笔账。”小李有点不好意思,把账本递给他看。
赵桐权翻开账本,从第一页看到最新一页,手指在“猴三补差价”那行字上停了停:“记得很清楚。”他抬头看向小李,“有个事想跟你商量,法院打算在工地设个‘流动调解点’,每周来一次,你愿意当联络员吗?帮大家看看合同,记记纠纷,有解决不了的事,直接跟我们说。”
小李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赵桐权把账本还给他,“你记的账比谁都清楚,心里的秤比谁都准。再说,”他指了指周围正在干活的工人,“大家信你。”
夕阳把工地的塔吊染成了金红色,小李看着赵桐权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账本,突然觉得有股热流从脚底窜到心里。他想起父亲的旧账本,那些泛黄的纸页上,除了工时和工资,还偶尔夹杂着几句闲话——“今天老张的孙子满月,大家凑了份子”“王师傅的老伴病了,明天去看看他”。
原来账本不只是记钱,更是在记人,记情,记那些藏在汗水里的日子。
晚上收工时,小李把账本锁进铁皮柜里,钥匙串上挂着父亲留下的铜铃铛,一晃就发出清脆的响声。张叔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布包:“你妈让我给你带来的,说你爸以前总吃这个。”
打开一看,是用油纸包着的炒花生,还带着点焦香。小李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味道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父亲总说,干活累了,吃颗花生就有劲儿了。
他坐在铁皮房门口,看着远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嘴里的花生越嚼越香。风吹过工地,带来泥土和钢筋的味道,铁皮柜里的账本仿佛也在轻轻呼吸,像在说:接着记吧,把日子记成故事,把故事记成念想,总有一天,这些纸页会像树的年轮,一圈一圈,长出属于自己的力量。
小李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铃铛又响了一声。他知道,明天一早,他还会翻开新账本,写下新的日期,新的工时,新的故事。而父亲的旧账本,就放在铁皮柜的最底层,像个沉默的老朋友,看着他把这条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